1
我总是太过庆幸。
就像每次理发都理板寸一样,我的生活平淡到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是个会魔法的人。比如高兴的时候往天空弹一朵烟花,伤心的时候也能让房檐哭泣,老板快要发怒便避而远之。我的生活总是太多巧合,快乐或悲伤,整个城市都要有所表示的。后来人们习惯叫我默先生,暂且先这样吧,我并不反对这个名字,反而觉得一语中的。因为用这个名字可以推掉好多party,我就可以一个人坐在楼顶看似动非动的星星,听近在咫尺却捉摸不透的风声。望不到尽头的灯光让这个城市整夜都不会有令人生畏的黑色,要是人不需要睡眠的话,我可以一直坐到天明……
周一似乎永远是残酷的,永远扮演着归零的角色。当人们还沉溺在昨天的欢乐,我并没有和他们一样去哀叹周一有多么悲情。对我来说一切太平淡。我不知道周围的同事叫什么名字,起初还刻意记过,但后来换了一茬又一茬,好不容易记住了旧的,又要去看新的脸色,最后连话也懒得去讲,倒省了很多琐碎,变得简单明了多了。不过倒是经常写信,经常投一些莫名的地址,看有没有回信,一个月前我还投了一封,虽然石沉大海了。
今天照常上班,冬季的太阳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冷彻。
“这么巧么?”我拿起桌上的一封信嘟囔着,这封信居然也写了些乱七八糟的地址。
我从不相信地球上还有我所写的那些地方。我开始有些害怕。是不是已经有人知道了我的习惯?难道是恶作剧?不会有人嘲笑我吧?我本来想用些魔法掩盖,生怕真的让这封信消失掉,那样我就是想看也没机会了。
我喜欢北边,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怀。习惯了刚到冬季就飞扬着大片大片的雪,晴天也有咆哮的风,春天已经来了仍然冷的彻底,所以这里的冬天总有一种超越世俗的气息。每到下班的时候,公司就像一个蒸笼,白气从里面涌出来,人们纷纷由缭绕的热气中显出真面目,我低着头,很快很快的走,像一片被风吹着的叶子,只是叶子的脉络盖着。默先生心里在想什么,没有人猜得出来。
每个人都善于伪装,只是程度不一样就显得更深层次了,因为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冰冷容器,不穿得厚一点会被冻死的。
五年来我没有朋友,唯一能让我兴奋的就是这座城市。三年前女友离开了我,我记得当时很镇静,在天空弹了好大一朵烟花出来,随后却泣不成声了。现在我还留着她的照片,偶尔也带它上楼顶,因为有时风大,所以就揣在怀里,没想到时光过得好快。
而对于这封莫名的信,我多多少少有些忐忑,信里的人说她叫不二,她要和我交朋友。和默先生交朋友,我不相信,还有她的名字。哪有姓这个的…….
2
“小左啊,今天我们公司要和T传媒联合搞一个party,一定要来哦。八点钟,记住了,是八点钟。就在上次吃饭的地方……千万记住了。”
为了能让我去充人数。经理还特别打来电话。和公司其他人一样,经理从不愿意和我多讲话,他说和我讲得太多自己也要变困顿了。我就像一个不祥之物被推来推去,想找个夹缝生存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停不下来。
可我还是迟了十分钟,还好进来的时候也没发现什么指责的眼神,我才拿了一小杯威士忌坐下,后来又有一位女士进来,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四下看看,走到我面前,看样子是邀我一起跳舞,我摆摆手,故意打着哈欠。
“您是默先生吧,很高兴认识你。”她伸出手,我没有推辞。默先生从不拒绝朋友。
“我叫不二。”她接着凑过来耳语一番。
party还没有结束我就悄悄离开了,身后的音乐越来越远。直到被汽车的轰鸣声冲淡,我深深吸了口气,把身上的钱给了路边的老人,然后步走到家。
回去后我还是回了一封信,把它放在公园的长椅上,这样看起来很有戏剧性。我常常把自己的生活和电视剧或者小说联系起来,盼望着哪一天也遇到一个善解人意的美女,但后来我发现离生活越远越容易被现实戳伤,幻想要有度,当然也不能太现实。
那么我也没有理由不习惯每天一封信的生活,它成了我生活中的新章节。
说它是新章节,恐怕有点高调。因为即使那样,我还是麻木的游走在交错的路口,晚上照例到楼顶看风景,推掉一切能推掉的party,路过石桥也弹出烟花,人们总是高兴的抬起头说:北京真好,烟花很漂亮。却从不记得有一位叫默先生的人,既然默先生被遗忘了,那我就写信吧,我知道在城市的某个方向,一直有人等着默先生的回话呢。有时信纸用完了,我就写在背面,黑压压的一大片钢笔字,连我都不愿意再去读,但她总是很认真的回过来。我问了好几次她的名字,最后便知晓了。她真叫不二。
我爱自己,爱自己拥有的魔法。这种脱离现实的东西足够丰富我的生活。有谁能相信,车水马龙的大城市除了电子屏霓虹灯以外还掺杂着微弱的梦,只不过我无须装点别人,别人也休想拿我当风景。
她说她最喜欢玫瑰张扬的颜色,我就把树叶变幻成玫瑰夹在信里。她却说等收到信时玫瑰已经枯萎了,我当时怀疑是不是原形毕露了呢。我便又夹了一朵过去,她说还是老样子,玫瑰总是低着头,看也看不到。我就只好每次写信都夹一朵真的玫瑰过去。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个小孩,变得执拗,变得好奇了。
今天不二约我出来喝咖啡,路上突然看到几个孩子吃冰糖葫芦,却勾起了我的记忆。便也挤在孩子堆里争着,当真正吃到的时候才发现甜滋滋的冰糖葫芦味道还是一样,而改变的是一种氛围,现在即使吃再多也不会美美的笑了,只有胃里倒出的酸水和牙齿间粘连的糖丝。想让这些味道多留住几分钟,可是味蕾太老辣,它是要跟你一辈子的,因此就毫不在乎这些,它哪知道什么叫象征意义。
我如约来到咖啡厅,不二已经等在那里了。她围着红围巾正坐在一张靠窗的桌旁看外面。
“送你一副画,看看像不像你。”不二把画放到桌上。
我不知道她何时画的,画中我围着一条淡蓝色的围巾在吃冰糖葫芦……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蓝色?”我有点奇怪的问她。
“因为你是默先生啊。”她眨眨眼睛。
咖啡还没喝完,外面飘起了雪,没有风,雪很小。天上好像只有薄薄一层云。
“我在前面石桥等你。”她回过头冲我大喊一声就朝前跑掉了。
其实我也比较喜欢这样的天气,随便你怎么疯跑,感觉都是温暖的。不过通常在下午就不愿出门了,因为下午总是要刮风的,等黄昏风便停了,恰好太阳露出来,金灿灿的光一下就照过来,要是在老家,还可以隔着被霜冻的玻璃看太阳,很漂亮。
“让默先生陪我看雪,真是辛苦了,改天请你吃饭。”她张开手掌接着柔柔的小冰晶。
“哦。”我本来打算再说点什么的。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想了很多。以前从不相信缘分的,现在不知道了。不知道世上是否有月老,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选择爱情的权利,甚至相信前世就那么定下的东西来生是不可以改的。我信,我不信,我信,我不信,我信……
3
其实还是比较伤感,尤其是今天,从早上起床到现在一直萎靡。我这是怎么了,连双休日都不喜欢了么,像是要有什么事发生,我开始拼命的想是不是落下什么了。
昨晚读过的一封信还在桌上,但比较完好,就像没有读过一样,我就又看了一遍,可读过的每一句话又出现在记忆里,我便被困在反复的记忆横流中。
不二要走了,她没说哪里,有人告诉我她叫陈雅昔,她要去画极光。我该怎么找到她呢,还有谁能帮帮我,让我记得那些天和转瞬即逝的第N感呢。
我不清楚她是否已经走了,要是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已经在路上,我该怎么办。我该哭么,或者伤痛。
“我要去挪威了,你没有什么话要说么?我现在在机场,就在第一排的第三个座位等你,你要来么。可我真的要走了……”她终于打来了电话,话音略带啜泣声。
“嗯,我——我。”我挂了电话。
我有太多话要说了,我还没有看够她的画,还没和她一起抓过雪花,还没来得及写最后一封信。我犹豫着,大口大口的喝水,时钟的秒针像一把剑在戳我,房间里的所有都静止着,若无其事的盯着我这头困兽。我得走了,我得走了,我得……
我是跑着到机场的,薄薄的衣服被风兜着,看起来像一个热气球,可机场出奇的安静。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第一排的第三个座位已经空了,我还在想,等我闭上眼睛就会有人从背后叫我傻瓜了。
“傻瓜。”我喃喃自语。
我早就想到会是这样,我也早就知道这些全是我自己的错,可是能不能求上天再帮帮我呢。好像太迷信了,哪有那么多上帝肯帮我。
半个月后。
我依旧坐在当初靠窗的座位上喝咖啡,冬季快要过去了,我想看的那场雪却迟迟未到,不是雪太大就是天气不好,我猜远在挪威的她一定也是孤单的。
冬季的晴天是空旷的,太阳从升起到落下整个天空都不会有一朵云,我的生活不太平静了。记忆中挥之不去的是一个围着蓝色围巾的男子,是的,不二送我的画我挂在显眼的地方,每天都会看。直到她走了,我还是不想用什么魔法让它隐匿。钢铁城市到头来都没可怜我,我弹出的烟花再多它还是无动于衷,街尾扫过的风像逆袭的洪水,鸣笛声,呼喊声,嘲笑声都被一起挟卷过来,我不知道该去救谁,可我自己都陷得很深,我又能去救谁呢。
我知道她暂时不会留在我身边,因为这里的冬天偏冷。等到春天快来的时候我便去找她吧。
如果春天再不快点来,我是会不高兴的,我等不到被雪覆盖的枫叶飘在风中,那就让它们继续躲着吧,我足够点缀枫树,足够每走一步就融掉皑皑的白雪。但愿这般景不会被别人看到,不会被耀眼的灯光发现,我就是这样思念不二的。在我和这个冬季的罅隙中渐渐流走,渐渐散失的是我永远也无法填补的遗憾。
4
我离开了北京,像是一块渴望融化的冰,拼尽全力漂泊到另一个温暖的地方,想到不二活泼的样子我便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甚至在飞机上也幻想着她画画的样子。
最后十五分钟。
我已经看到挪威厚厚的白雪,感觉到不二的阁楼有多么安静,还有她画画时的专注。我迫不及待想要从飞机上跳下去。下飞机后又驱车四十公里才到她的住处,可就在这段时间里,我已经被挪威的安谧厚重深深吸引,无论是飞过的候鸟还是树枝上积压着的雪,都比任何一个地方神秘多了。你可以在这里尽情想象。比如不二见到我第一个表情会是什么呢,我猜不透。她是个鬼灵精。
不二住的地方很安静,阁楼上开着一扇小窗,我小心翼翼的走上来,轻轻一推,门便吱吱呀呀的躲开了。因为是阴天,屋子里没有收到一缕一缕分的清楚的阳光,可空气很新鲜。有几个画夹子靠在墙上,凌乱的散在床上一些纸张,画笔也似乎很早没有用过,难道她回北京了,还是去哪了呢。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不二在挪威的照片。
“你是来找雅昔的吧。”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走上来,看样子是房东。
“是,她回北京了么?我等等她吧。”我拿起桌上的照片,看看她有什么变化。
“她死了。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保持原状,我每天上来打扫,她是个活泼的女孩。”他说着眼睛里也闪烁起来。
我很想问问她是怎么死的,怎么敢不等我就走了呢,可房东已经下楼了,我慢慢走到窗前,什么话也不想说,雪让我感到很刺眼。
我又住了一周,终于等到晴天,我拿着相机走到一个高坡上,人们说这里是看极光最好的地方。我盯着变幻莫测的极光,直到我困了却还没拍到好的照片,因为被风吹得我眼睛直流泪。我是穿着很厚的衣服坐在雪地上的,看着一大束一大束的光从我头顶流过,然后从很远的地方再折回来,有时它像交错的小河,却比小河急,有时它像支离破碎的蒲公英,却又没有蒲公英那样太过脆弱。我没有办法去记住这些神秘的光,它会冲散我的记忆,让我爱上它,让我也孤单的在挪威过上一辈子。我所思念的人,她仍没有回来,不二,雅昔,你一定爱上了极光,你记得她的样子,而我看到的又恰巧和你错过,可是,我要说的话还在嘴边,你却这么快就消失于冬季的最后几天里,春风失约了,它没能早点来,那么它将不再来了。
5
不二:
我一直在想你,却不敢给你打电话,因为我怕听到你的声音我就要哭了。我可是默先生,不会轻易掉眼泪的。
半个月的变化太大了,我无法想象。你一定每天围着围巾在雪地里奔跑吧。千万不要悲伤,我记忆中的不二怎么会皱着眉头画画呢。其实那次你走的时候我有很多话要讲。我喜欢你,不知道你喜欢我么,我害怕,怕你拒绝我,那样我们连朋友也难做了。后来我发现没人找我喝咖啡,没人再送我画的日子渐渐难熬,我决定要忘记你。
不二,我看了你的照片,没发现什么变化,只是比以前瘦了,像火柴梗。昨夜我也看到极光,果然很好看,就和你一样活泼好动。我爱上了它,就和爱上你一样。爱这个字到现在我才敢说出来,我是不是很懦弱,可我们的这种错过却永远弥补不了。
你是否知道,我现在就想着你,每次这样的时候眼睛老是看不清东西。我的不二已经走了,漂泊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即使她再记得这里的一切也是不会回来的,她要恨我了,对么?她要变得铁石心肠,沉默寡言了。是这样么?
时间过得好慢,总是能给我留下想你的空隙,虽然我还没告诉过你我的名字,不二,我们还未相爱,却像匆匆流过的极光,来不及去记忆或者缅怀,总之,总之。
默先生不再泰然了,他的一切虚假外表都被泪水冲刷掉,你现在可以看个明白。我也终于发现魔法并不是万能的,幻化的浪漫再多还是抵不住现实稍微的碰触。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选择了离去,但我知道以后将不会有人偷看我吃冰糖葫芦,也不会有人再送我蓝色的围巾。你听得到么?
天居然也渐渐变晴,看来这次我又无法看到记忆中的那场雪了。我有些困了,想好好睡上一觉,明天我也要走,先这样吧。
左北
写完这封信的时候,天晴的很,明天回北京后打算辞掉工作到上海去,毕竟总得有一个让我忘掉悲伤的地方。不二哪知道,这个冬季其实短的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