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回来了。 初春的季节,一切欣欣向荣的繁华。本该的欢腾,她却只是呆呆望着漫天春的飞舞,让心憔悴,也让自己沉睡。 大河之畔,葱郁掩中,那座古老的小屋,依稀还在。封闭了那些原始的记忆,也扯裂了时光匆匆里的那些单调而痛彻心扉的伤疤。而今多年之后的回首,或许它依旧只是在延续着那些固执的凄凉。 玲是坐着轮椅回来的,陪她一起回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姑娘是美国女孩,她有一个中文名字叫阿雅。她们的相识缘于十年前的一次经历。在一场惊心动魄的遭劫经历中,在姑娘性命危在旦夕的时刻,玲出手救了她,然而不幸的是她自己却因此失去了双腿。而姑娘对于玲的愧欠同感激自不消说,甚至已超越其他任何的情感。 “姐姐……”姑娘看着她,一口并不十分标准的汉语,欲言又止。 “阿雅,”玲艰难地露出一丝笑,“推我进屋吧。” 屋子已经很旧了。十年,世界的一切都在变,繁华的都市里,高楼林立成了一种常态。而这座小小的破败的屋子,被遗弃在现代都市沉重的铁蹄之下,苟延残喘,不知道何时会终结。没有人在催促它离去,也没有人给它一句暖心的问候,它只是随着日头的东升日落看每一天的流逝,随时准备着白天之后的黑夜永恒。 屋子里到处都是灰尘,也四处张罗着蜘蛛的勤勉。阿雅推着玲缓缓地往里走,对这一切充满了好奇,可又总鼓不起勇气去问。她看的出,这里对于玲来说,绝不是个欢乐的向往。 “姐姐,这里这么乱,要不我将它收拾整理一下吧?” “不用了。”玲淡淡地说着,两眼无神,“它已经是过去了,就让它继续这样安静地封存,不再打扰吧。” 阿雅呆呆地望着她,不明白她这话里头的意思,可还是竭力忍住不提。 “就停这吧。”在屋子正中的一张桌子旁,她们停下了。 桌子上放着一张照片,是黑白色的,表面早已被日积月累的尘埃包绕,然而却依稀还可辨认出是一个男人的身影。 玲静静地看着那张照片,没有说话,也没有掸去浮于其上的尘埃。就让它那般安静地躺着,一如自己此刻的如水静心,红尘不提的安详。 “姐姐……”阿雅看着她,很困惑的脸庞。 “阿雅,”玲把脸转向一边,环顾着空落的屋子,“十年了,我知道你很想知道我的过去。原来我一直走不出,如今……”她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照片,“如今他已经不在了,我也没必要在去纠结些什么,再去恨些什么,也该将这一切的始与终同你讲了。”玲说完便微微地笑了起来,只是为了让阿雅宽心,而自己心底的苦涩,她情愿一个人默默守候。 阿雅蹲下身来,手扶在轮椅上,仰起头,静静地看着玲,默默地听她讲。 玲从小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年幼的悲苦境遇培养了她刚强的意志,柔弱的外表下她比常人更能适应艰苦的环境。 十五岁,倔强的她离开了孤儿院。院长千番劝阻,只愿她能回心转意。可她听不进只言片语,这个社会的风起云涌阻挡不了她要前进的步伐。 那时以后,她只身一人,漂泊在外,一切都要靠自己。临走前院长嘱托若是坚持不下去了就回去,可是她是那样的坚强,已下定决心即便是踏在死亡的边缘也不会去想回头的事。 那一次出来,她想好了,要么风风光光地活着,要么轰轰烈烈地死去。她受够了,受够了这一切。无论孤儿院里她受到了多少的关怀,也弥补不了没有家人怜爱带来的苦痛。而这种伤痛,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更加剧烈,终于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此后三年,玲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她只是凭着自己一双小巧的手,努力地过着每一天。哪一天她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她便会选择结束这场游戏,不再眷恋人间的烟尘繁华。 十八岁,她依然是在痛苦中煎熬,岁月无情的刮痕已经愈演愈烈,她徘徊在放弃的边缘,在无望中一点点消磨自己的意志。 然而,那一年,事情却突然出现了转机。 十八岁的尾声,她结识了一生中第一个真情待她的男人。而便是这场意外的邂逅,重新燃起了她坚持下去的希望。那时以后,河畔简约的古屋中,他们的爱情高筑。而有了爱情甜蜜的玲,也渐渐不再在乎生命的苦痛。男人很爱她,很疼她。而对于玲而言,每天最幸福的时刻便是静静依偎在男友的怀抱中,诉说一天的见闻。印刻在心头十八年的压抑在一天天的模糊,玲忽然感到原来上苍也是这般的怜悯自己,终于不再自怨自艾。 两年,无声无息过,男人对玲一如既往地怜爱。可是,如果说命途多舛,或许玲真的便是。二十岁,变故悄然而至,不给她任何一丝防备的机会。 那一年,玲认识了小雅。当时的小雅只身一人来到中国旅游,路上却意外遭到持刀抢劫的壮汉。下班回家的玲,本可轻松避开,可却不忍见小雅如此这般为人欺凌,握紧小小的拳头,却让自己那瘦小单薄的身影在孤凄的晚风中摇曳,迎着那把亮光闪闪的砍刀,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 壮汉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幕,慌乱中一次潇洒而不加任何犹豫的手起刀落,玲的双腿从此不复。 血泊中,壮汉惊恐不已,全身打颤,神色慌张,仓皇扔掉那把罪恶的砍刀,在微弱的月光照耀下早已隐匿无踪。 阿雅惊呆了,第一时间将她送到了医院抢救。 一整夜的奋战,玲终于是活了下来。只可惜,那一双腿,再也回不来。 阿雅静静而自责地守在她身边,泪水迷茫了双眼。而玲却并没有想象中的自暴自弃,精神紊乱,因为她不想阿雅为此承受过分的心理负担。既然命运安排了这样的苦难给自己,那么无论有多痛心,她也只能是默默地承受。脸色苍白的她嘱托阿雅找来了他。 相见时候,男友依然关怀备至,充满了不舍。而这一切,也终于让玲的内心感动不已,庆幸于男友的不弃。 然而,或许她的欢欣来的太早。那一天之后,男友却再也没有出现了。 她孤独地躺在病床上,等了一天又一天,一直天真地告诉自己他还会来。然而最终的结果告诉她一切都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他已经走了,已经放弃了自己不会再选择回头。 那时的她无论有多么的坚强,也承受不了这样沉重的打击。她变得沉默了,不再同谁讲话,只是一个人呆呆地出神。没有流泪,没有嚎啕,然而明眼人都看的出她已然是悲痛欲绝。 阿雅试图询问她的家人所在,然而她却并不回答。她的世界里,早已只剩下灰白的惨淡。无奈,阿雅将她登了报,以期她的家人能够找来。 可是,消息登出后根本没有任何的回音。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玲的身体伤痛正在逐步好转,可是内心的苦楚却依旧无法挥散。看着玲一副消沉的样子,阿雅很是痛心,最终决定带她回美国,带她去看最好的心理师。她给医院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讲明只要有人来找,一定记得告诉她。第二天她就带着玲飞回美国。 而这一去,就是十年。十年间,没有任何人来找玲,十年间,她成了玲唯一亲近的人。她很想知道玲的过往,可就是一直不敢启齿,一直到了今天。 “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玲看着阿雅,面无表情。 “嗯。”阿雅点了点头,心情显得很沉重。 玲将头往后靠,缓缓地闭上眼睛,似乎是在躲避些什么。 “那,那他呢?”阿雅指着桌上男人的照片问道。 “他,”玲斜眼看了一下,“他已经去了另外的一个世界了。” 原来此番玲所以能够回来就是因为男友的母亲给她去了电话,告知他已经在车祸中丧生了。 其实当年他选择离开她确实是因为怕承担。他害怕一辈子面对这样一个双腿全无的妻子,最终怯弱的他选择了逃避。十年间,他却也没有再找另一半,因为他始终无法走出她的世界,因为他知道自己给她的伤害太深,满心的愧欠折磨了他十年,从不间断。 一个星期前,他出了车祸,生命的尽头,他央求他的母亲去医院找到当年阿雅留下的联系电话,只是希望玲能够回来,在他的墓碑前说一句“我不恨你。” 毕竟曾经有过两年的欢乐时光,毕竟曾经的相爱也是如磐石般坚,当阿雅将电话给她,她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没有犹豫。第二天,便在阿雅的陪同下回来了。 可她却并没有去他的墓前,只是回到了他们曾经甜蜜过的那个小屋。故地重游,无数的感伤,她已不再恋。 十年前,其实她已死。因为他,他有了人生最美的等待,可却同样因为是他,她所有的希望都成为往事。她同他,注定这辈子不会再有交集。而他的死,她也不会难过。她不是个绝情的人,只是命运的罪孽让她变得冷漠。她是个苦命的人,过多的痛已让她再禁不起任何的伤害。 “阿雅,去叫计程车来吧,我们回去。” “诶,姐姐,那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 看着阿雅活蹦乱跳远去的背影,玲长长叹了口气,看了空荡荡的裤腿一眼,无力地推着轮子往门口去。 屋外,春色正浓,极目远去尽是一片绿景盎然。玲苦苦地笑了一声,缓缓地将那一扇小小的铁门关上。门合上的那一刹,也一并关上了屋外的姹紫嫣红,从此人间的红尘俗事,皆与她无关。 她静静地拉开包的拉链,轻轻地拿出一瓶安眠药,从容不迫地在手上倒了一整把,然后旋开矿泉水的盖子,全部送进了嘴里。 她安详地靠在轮椅上,闭上眼睛,双手平和地放在肚子上。 “我孤独一生,你本该是我唯一的亲人,可这辈子你仍负我,我也不怨你。如今你已不复人间,我亦无念偷生。可若是真有来生,我与你,情愿只是擦肩而过。”说完这句话,她的眼角留下了这一生最后的一滴泪珠,闪耀着灵秀,却早已黯淡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