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高原
文/裘山山
若没有风,仅仅雪,高原不会那么冷的。一旦有了风,风搅动雪,雪渗进风,顿时天寒地冻,肃杀一片。有多少人就在这样的风雪中献出了生命。帕里有个叫堆那的村庄,有一年,六个年轻军人在从堆那前往边境的路上遭遇了雪灾。当时他们探亲返回连队,车到堆那时,忽然下起了大雪,大得不得了,完全看不清路了。当时也就10月,在内地还是金秋。可那场大雪,却像是腊月里的。他们坐的车不能再走了,就下车步行。他们不想超假,而且他们还觉得,不就是二十多里路吗?花个半天时间就能走到。他们低估了高原的风雪,当然若没有风雪,肯定是没问题的。
或者他们也估计到了风雪,但想以青春和热血与之抗衡。他们就开始走,或者叫跋涉,越走越艰难,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需要付出全身的力气。在茫茫雪原上,他们变得越来越渺小,越来越脆弱,体内的热量渐渐耗尽,寒冷更猖獗地向他们进攻,更猖獗地包围他们,吞噬他们,最后,他们终于倒下了……两位牺牲,另外四个人严重冻伤,后来分别做了截肢手术,有的是脚指头,有的是脚后跟,最厉害的一个是截了小腿。冻伤的,毕竟还留下了性命。还有多少人,就在一瞬间被风雪高原所吞没!我们军区的记者胥晓东告诉我,有一回他从亚东出来到帕里,雪很大,跟在他们后面的一辆空军的车就翻了,车上一家三口,加上司机,全部遇难。男的是亚东某空军部队军官,妻子和孩子进来探亲。他们急于走,却因为大雪,一直不敢走。那天看见胥晓东他们的车出发了,就跟了上来,想有个伴儿,一起走。胥晓东为了关照他们,还让他们走前面。在雪地上开车,有经验的司机都知道,前面好走,因为雪是松的,不滑。但那位军官谦让,让他们走前面。彼此推让了好一阵,最后还是胥晓东他们走在了前头。谁曾想,走在后面的他们,真的发生了不幸!车子坠下了悬崖……胥晓东说:我当记者,出过多次车祸,不下10次吧,但这一次是最难过的。我老是感到内疚,到现在一想起来还是内疚。如果那天我不急着走,他们也许就不会走。
我不知道那家人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孩子多大,孩子的母亲是做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急着走,一切都只能揣度。我只知道,那个军人的家庭就那样葬在了高原。还有那位司机,那个年轻的士兵,他也留在了高原。从此,在仰望高原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双含泪的眼睛。有一年春节前,驻守在××的边防连,派出五人前往团部领过年物资,一个排长,带着四个兵。他们高高兴兴地去了,领了很多东西,还有这一段时间积压的报纸、信件,又高高兴兴地往回走。车到格金山时,大雪把路封死了,车过不去。他们想,就是30多里路嘛,车过不去就走回去吧,全连官兵等着我们带回东西一起过年呢。于是他们五个人就背着东西开始走,不想没走出多远,又一场更大的雪从天而落,风雪交加,天昏地暗,简直看不清道路,气温降得更低了,寒风刺人骨髓。他们走了大半天,也没走出去几里路。一个战士先病倒了,急性肺水肿,发高烧。当时天已经黑了,排长和三个战友就把他放在中间,背靠背挤着他,暖和他。到了早上,那个战士还是没暖和过来,停止了呼吸。排长难过不已,决定自己与一名战士守着过年物资和牺牲的战士,让另外两名战士回连队求救。两个回连队求救的战士在风雪中跋涉,一天没吃东西,身上一点热量也没有。很快,又一名战士病倒,完全走不动了。他的战友就架着他,拖着他。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不想连累战友,就推说自己要方便,躲到一个雪坑里藏了起来,任战友怎么喊也不答应。剩下的那一个,就一个人继续走下去,到最后是爬回到连队的。他的一只脚严重冻伤,后来截了肢。连里的官兵急忙赶到山上去救援,那个藏在雪坑里的战士,已经牺牲……而那一年的春节,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所有的人都一无所知,在欢欢喜喜地过年。他们守在那里,正是为了让所有的人欢欢喜喜地过年。
我想起那首鲍勃·迪伦写的歌曲《飘在风中》:一个人要走完多少路,方才能称作人?白鸽要飞越多少大海,才能在沙冢里安眠?炮弹还要呼啸多少回,才能永远销毁?我的朋友,这答案就在风中。有人总抱怨,这个和平的年代缺少伟人和英雄。的确,伟人和英雄是人类的灵魂,因为那些伟人们用自己的高尚人格和一生不懈的奋斗为人类做出了彪炳千秋的业绩。他们的事迹被一代代传诵着。然而人们却忽略了生活中有许许多多的平凡人用自己的青春热血甚至生命,铺就了我们共和国的康庄大道。他们和雪域高原一样坚贞不屈,他们甚至连姓名都没有留下就匆匆而去。他们就是我们可敬可叹的高原战士,他们就是共和国的英雄!这是一曲悲壮的赞歌。文章善于选用典型的事例,通过两则故事写出高原战士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毫不退缩的坚毅,以及在死亡之神面前的坦然无畏。没有华丽的铺陈,简洁、平淡的叙述中流露出对高原战士无比的敬佩和赞美之情。结尾发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