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边缘,难舍这份真爱
■倾诉者:傅红林(男 31岁)
■时间:2007年8月27日8:30-10:20
■地点:厦门中山医院神经外科病房
在病床上,傅红林用双手支撑着虚弱的身体,娓娓说着他与阿秀的故事。他与阿秀的故事,让人不由自主想起《诗经?邶风?击鼓》里的名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然而,病魔击垮了傅红林,他无法与心爱的阿秀“与子偕老”了。
我对阿秀一见钟情。她看上去是那么斯文、淑女,那么顺眼
我是福建上杭人,阿秀是福建武平人,我们都是从福建闽西来厦门的,算老乡。2001年6月,我住在厦门马垅,阿秀住在我住房隔壁的一栋楼里。我相信,我们的相遇是天意,是上天要让我在这短短一生里,好好体会爱情的甜如蜜,以及,让我欠下一份厚重感情债,让我带着一份对阿秀的深深愧疚,带着不能兑现我要照顾她一生的承诺,怅然离开我留恋的尘世和留恋的人。
在一家小食杂店里,我遇到阿秀。我对她一见钟情。她看上去是那么斯文、淑女,那么顺眼。那一瞬间,我猛然发现,我从小到大一直想要的女孩,就站在我面前。我看着阿秀,说不出一句话。而阿秀看我傻傻的样子,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从小食杂店出来,我立刻去找房东阿姨。房东阿姨对我很好,她认识阿秀,说阿秀是个好姑娘,很乐意为我们牵红线。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房东阿姨带着阿秀来到我的房间,房东阿姨说,阿秀对我印象很好。
这样,我和阿秀开始往来。那阵,阿秀暂时没找到工作,日子过得艰难,有时连房租都拖欠着,但阿秀从来不在我面前叫苦。
有一次,我和阿秀在一起时,阿秀突然流鼻血。哦,不能说流鼻血,应该说喷鼻血。鲜红的血,突然从阿秀的鼻孔里喷出来,像小股喷泉一样。我吓坏了。在吃惊中,我让阿秀仰起头,我手沾冷水,拼命轻拍阿秀的额头和脖子。可是,鼻血仍止不住。我要送阿秀去医院,阿秀死活不去。我心里知道,她没钱,又不想花我的钱。我硬将阿秀拽上的士,到医院检查后,医生说阿秀没大碍,只是贫血。、
从医院回来后,我开始每天早起,到菜市场上买猪肝、西红柿,煮好猪肝西红柿汤后,断着汤,送到阿秀房里,看她吃下去,我才离开她,赶去上班。
2001年国庆节过后,我说服阿秀搬来与我同住。对于我们这样离开家乡在外打工的人来说,两人同住,一来可以省钱,节约生活成本,二来可以互相照顾,而最主要的是,我们已经深深相爱。
同居的日子很平淡,也很幸福。我们的生活自给自足。我承担房租、水电、伙食等所有开销,阿秀照顾我的生活,同时,她也找到了一份工作。我们的日子,相亲相爱,相濡以沫。每天,欢笑都伴随着我们。
我得了尿毒症。尿毒症是什么病?是多严重的病?我不懂
没想到,我和阿秀的好日子只过一年,厄运降临。
2002年9月27日晚,我去一个朋友开的酒楼,与朋友们一起喝酒、聊天、唱歌。半夜回家后,我突然肚子痛,全身浮肿。28日一早我去医院挂急诊,医生说是胃肠炎。熬到中午,我的肚子更痛。我忍不住了,打了的士去另一家医院做B超。B超做好后,医生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对我说:小伙子,你可能要到上海去。医生的这句话,让我不安和迷惑。
医生将我的病情告诉了阿秀,阿秀一声不吭,她安慰我:没事,挂挂点滴,住几天院,就好。
第二天,我转院到一家大医院,医生诊断是“尿毒症”。尿毒症是什么病?是多严重的病?我不懂。医生立刻给我做血透。我躺在手术台上,做血透时,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生不如死。
一周后,我才知道“尿毒症”三个字意味着我要终生做血透。我盯着墙壁,死死盯着,感到白墙向我压来,紧紧压迫着我,我无路可走。
我去了福州,在一家著名医院,我挂了专家号。专家见我第一眼,什么没问,什么没查,就说:尿毒症晚期,必须换肾,否则,性命不保。
怎么办?我只带了4万元钱。我在福州租房住了一个月,每天往医院跑,治疗,做血透,最后,决定换肾。我签了手术协议书,回厦门筹钱。、
换肾的钱,是一笔庞大数字。那时,我的业务做得很好,朋友很多。我想,筹一点,借一点,应该能凑到这笔钱。没想到,回到厦门不到2个小时,我二姐从老家打来电话,说老家有个老中医可以治疗这种病,不需要换肾。心急乱投医,我居然相信了。我自己一个人,从厦门开车回了老家。
这一回去,我就生生将自己这条命,这条仅活二十多年的命,用此后的5年时间,用极痛苦的手法,一点一点,自己将自己缓慢地杀死了。
血透与我的生命相伴,不离不弃;犹如阿秀与我相伴,不离不弃
一进家门,一麻袋草药已经在等着我。此后,我天天喝又苦又涩的药汁,三餐仅吃米饭配芥菜,遵照老中医指示,家里人一点油星都不让我碰。
在家呆45天后,我气若游丝。我求家里人送我回厦门治疗,家里人不肯。最后,我偷偷求我侄儿,让他打电话给阿秀。只有阿秀能够救我。
阿秀赶来。她一看我的模样,就“扑”地一下跪到我面前——那时的我,头发没理,胡子拉杂,脸色死人一样,瘦得根本不是她记忆中的我。
我的老家在偏僻山区,不通班车。为了找车,阿秀在我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找到车了,阿秀带我回厦门,我直接进了医院,直接上了手术台做血透,医生直接下了病危通知书。
从此,戏剧性的血透开始与我的生命相伴,不离不弃;犹如阿秀与我相伴,不离不弃。
我的命,是靠钱维持的,有钱做血透,我就能活,没钱做血透,我就不能活。得病一年后,我的存款花完了。这几年来,全靠阿秀、老乡、好心人的帮助,我才活到今天。
阿秀照顾着我,省下每分钱给我做血透。我们的日子过得多么艰难和拮据,不说,也想得到呀。
我曾到菜市场去捡菜叶,对小贩解释说家里养了小鸟和鸡。其实,捡回来的菜叶,洗洗切切后下锅,是炒给自己和阿秀吃的。
冬天,阿秀没有保暖的冬衣,我只能让她去买一套不透气的化纤运动衣,每每在阳台上目送她上班的背影,看着她冷得缩成一团,急急走着,我的心,总是打个寒颤。
夏天,阿秀总是穿劣质T恤。我没能力为她买一件漂亮衣服呀,她正青春,她多么美丽,我却让她过这样的日子,我真恨自己没用。
阿秀总是穿一双旅游鞋,开口笑的旅游鞋。每逢下雨,鞋湿,袜湿,脚湿。她回到家,我一定烧好热水让她洗澡烫脚。
阿秀在外用餐,总是吃一元两元的快餐。长期营养不良,有一段时间里,她瘦得厉害。
阿秀从不和我吵架。即使我病痛难忍时,冲她发火,她也从不和我计较。
如今,在这世上,只有阿秀是我最亲的亲人。我最痛苦的时候,总是像抓一根稻草一样,给她打电话,而她总是以最快速度,出现在我面前。因了她的出现,我绝望的心,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如果掏出我的心肝,能让阿秀幸福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剖开自己的胸膛
2005年11月的一天,又要做血透了,可是,没钱。我决定不活了,我不能一直拖累阿秀。我穿着睡衣,从家里出来,打一辆的士,让司机将我载到海沧大桥。
到了大桥,我掏出10元钱给司机。我对司机说:这10元钱,是我在这个世上所拥有的最后的金钱,就当车费吧。司机看我神色不对,死活不停车。没得病前,我的开车技术是很好的,我伸手就抓方向盘。纠缠中,司机害怕出事故,只好把车停下。我下了车,拖着无力的双腿,往大桥栏杆爬上去。
谁知,因毒素的日渐侵害,我已经全身无力。那么高的栏杆,我怎么也爬不上去。这时,司机报警后,来了七八个警察,左右夹击,将我卡住,我不能动弹。
我说:我看风景。警察说:风大,容易感冒。警察将我带到警车上,带到警务室。实在没法,我只好写下阿秀的电话号码。
阿秀在家里找不到我,急得快疯了。她飞快打的来到,她一看到我就大哭。她说:你怎么那么傻呀,干吗做这样的傻事呢?你这样做,对得起那么多无私帮助你的人吗?
阿秀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一个警察给了我们钱,陪我们去医院,那时,我的脸色已经发青,一到医院,我马上上机做血透。
我能够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
得病5年来,我没有付出一分劳动,在阿秀的陪伴照顾下,在别人的帮助下,我顽强地活了下来。5年里,我深深感受到人世、人情的美好。
阿秀为了照顾我,2004年从一家公司辞职。老板知道我的病情后,给了阿秀3000元钱,公司员工也捐了1000多元钱给我。老板对阿秀说:你可以随时回来上班。
现在,阿秀上班的公司,让阿秀可以随时请假。
一位捡破烂的阿姨,曾经给了我20元钱。
至今,更让我耿耿于怀的是,阿秀为了我,吃尽了苦。
四处借钱的难堪,没钱做血透时的着急,对阿秀,是怎样的一种折磨呀。多少次,我想放弃自己的生命,想让阿秀离开我,去寻找她的幸福。可阿秀就是不离开我。她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就这样死去。
阿秀不敢对家里人说她在照顾我这样一个患绝症的人。她想尽办法瞒天过海,推却了家里人一次次叫她回去相亲的打算。我感叹自己的无能,要照顾她一辈子的诺言成了一句废话。
阿秀很少在我面前流泪,她背着我哭。每每看到她难过的样子,我都恨不得将我的心肝掏出来——如果掏出我的心肝,能让阿秀幸福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剖开自己的胸膛。
有钱就活,没钱就放弃,死,并不可怕,可是,我真舍不得阿秀呀
阿秀是个很单纯的人,她对生活的要求,简单极了,只要有吃有住,她就满足。可是,我连她这样简单的要求都不能满足她。我只能怎样呢?朋友送来牛奶,我舍不得喝。我对阿秀说:我喝不下,丢了浪费,求求你喝下去。看着她香甜地喝着牛奶,于我,是一大享受。
有一次,阿秀发烧,她的额头烫得像火炉。我急死了,她咬牙忍着,无论我如何说,她就是不去医院。我只能用冷毛巾不断地为她敷身、擦身,然后,拖着两条几乎拖不动的腿,去菜市场买回一点瘦肉、莲子,炖一点汤,一勺一勺喂她。
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回报她。
天天躺床上,我天天想,去哪里赚一笔做血透做手术的钱呢?体力活我是再不可能沾边了,但我的脑袋还灵活,能不能做网络呢?我曾经想,利用网络,也许可以赚些钱,骗些钱。但这样做,我良心何安?即使我骗到钱,活下来了,我也做不成一个诚实的人。所以我想,有钱就活,没钱就放弃,直面死亡,没什么了不起的。
2006年底,我瘫痪了,双腿没有知觉,不能行走了。
2007年7月10日,我突然没有了呼吸和心跳,医生用了40分钟时间,对我做心肺复苏手术,用上了呼吸机,我才被抢救过来。
目前,我随时都有可能失去生命。
阿秀对我说: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可是,我的希望在哪里呢?
医生说,我心脏肥大,有积液,不能做手术。我常常求医生给我做手术,医生就是不肯。医生说我上了手术台,肯定下不来。万一,真有奇迹出现,手术成功,我也可能从脖子以下全瘫痪。
如今,我一点尿液都没有,全身毒素依靠做血透排除。以前每周做两次血透,现在每周要做三次血透。
这样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可我还想勇敢地活下去。我能活到今天,不是留恋人世的种种美好,死,并不可怕,我是舍不得阿秀呀。
我对阿秀说:我不可能好起来了,我们不可能会结婚了,你对我的付出将没有回报。
我对阿秀说:我实在离不开你,你想帮助我就留下来,如果你不想再帮助我,你放心离开,不要再管我。
我对阿秀说:以后,你一定要找一个比我更好的男人,一定要找一个能够对你好的男人。
我对阿秀说:上天会眷顾好人的,你一定会幸福的,只是,因为我,你的幸福将迟到几年。
>>>采访手记:
我只能送给他2天生命
其实,我很清楚,做这个采访,其结果一定是:我心难受。
傅红林打电话给我时,他说,今年31岁,26岁时莫名其妙患尿毒症,这5年来,辗转各家医院,如今,依靠每周做3次血透维持生命,而每次血透后,不知下次血透的钱在哪里。也就是说:每次从手术床下来,不知三天后自己是否还能活。他说,所幸,有一份不离不弃的爱情一直在身边,让他觉得,有活的希望和勇气。
2007年8月27日上午,阳光明媚,我去了医院,我到了住院处神经外科病房,看见傅红林赤裸上身,套条睡裤,躺床上,半闭眼,一手拿一块干面包,一手撕一小块送嘴里,艰难吞咽。看见我,他吃力抬起头——他的五官,在健康的青春岁月里,应该明朗帅气,可我看见的是,他的脸色,蜡黄与青黑混一起。他说,下午要做血透,每次血透之前,是最难受时候,毒素全积在血液里,随血液流淌而遍布每个细胞。
我问他:要我帮你打点开水吗?他思索一下说:好。我拿着他的水杯,去开水房打水。我离开的片刻,他坐了起来。我将水递给他,他喝一口,说:一滴尿也没有,一点水都不能喝,只在血透前,敢少少喝一点。
他试图坐起,试图将双腿从床中央移到床沿边,垂直放下,择一个比较端正的姿势与我对话。我发现他动作艰难,身体的挪移,依靠的仅仅是两臂支撑。他苦笑说:已经瘫痪,两腿没有知觉。我小心翼翼问他:我帮你可以吗?他点头后,我将他的双腿像搬笨重物品一样,一条一条吃力搬动。他的双腿冰凉冰凉,肌肉有些萎缩,却沉重如铅。搬好他的双腿,我出了一身汗。
采访近2个小时。他慢慢说,我时不时提出一些疑问——对于一些事件的发生,他需努力思索,才能回忆起正确时间。他说:长期毒素相伴,脑子有些不好使。然而,他的叙述流利,表达顺畅。
这个电大毕业,有大专文凭,会开车,业务很精的人,未病前,事业之路一帆风顺,更妙的是,与阿秀彼此一见钟情——幸福生活刚刚开始,却因疾病,无情中断。
他说:感叹自己无能,要照顾阿秀一辈子的诺言不能兑现。
他说:目前,随时有可能失去生命。
他说:求生念头还有,但清楚知道非常渺茫。
他说:有钱就活,没钱就放弃。
采访结束时,我掏出400元钱给他,他不要,推却中,我硬塞进他手里。我说:这是一次血透的钱,仅仅可以让你多活2天多一点时间,算我送你2天生命,这2天,你要好好活,有质量地活。他拿着钱,看着我,泪流了下来。
出医院时,阳光灿烂,明亮光线下,车来人往。站医院门口,望医院大门,我突然止步——我的力量多么渺小,只能给予他倾诉的机会,而不能,让他多活一些时日,而不能,让他再得到哪怕仅仅一天的健康。
我环顾四周,这滚滚红尘,这苍茫人世,此时此刻,有多少健康人,正在为一己私利急急奔忙呢?有多少爱情中人,正在情和欲中痛苦挣扎,有意或无意地伤人伤己呢?——这些私利和情欲,在渴望健康的面前,有多少价值和分量呢?
我深深感叹:在疾病和死亡面前,一份死生契阔的爱,是多么珍贵,多么可歌可泣,多么让人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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