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接手晶莹纯净水站时,原先的老板站门外对南风说:送水员你都留下吧,可都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员工。
南风扫视了两个小伙子,他们都瘦,个头矮的黝黑,像贴了一层黑油纸,闪露的牙齿很白;高个儿的,红扑扑的脸上,眼神透出一种无所谓,其中更多的是无奈,意思分明是:员工吗,老板看着办吧,能干了干,不能干了算。看得出都来自农村,能吃苦。打消了从村里找熟人先顶一阵儿的想法,南风对他俩说:计酬办法按原先的,暂不改变,当然,生意好了,咱们再说。南风本来要说:放心吧,我也是打了几年工的,不会亏你们的,想着眼下大小成了老板,这话没说出口。另一位是个女的,想见了面再说。恰巧这时,她蹬着自行车回来了。仍是扫一眼,说了句:她……南风却犹豫了,向店外盯去。店前是个小广场,草坪里栽着雪松,针叶婆裟,形如一座尖顶的塔。她就是王玲玲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眼圈毛茸茸,模样挺秀气的,人却小巧玲珑,身材单薄。南风想不来,她怎么也送水呢?
南风不是瞧不起女的,他是畏惧漂亮姑娘。在南方打工时,南风吃了不少苦,包括这样那样诱惑的折磨,才攒了点钱。离开南方回来了,他连乡下的老家都没顾上回,就在城里考察,大胆接转了这家水站,图的是站住脚跟。他担心和漂亮姑娘耳鬓厮磨,反而经不住家乡小城的诱惑,分了心,落下个鸡飞蛋打的下场。这类事,他在南方见得多了。
原先的老板看出了他的忧虑,拉他出了店,低声说:兄弟,我实话给你说,别看她是个女的,我这几年,全凭她这个台柱子呢!见他不吭声,两男员工凑过来,一个说,这水站,离不开王玲玲呢。另一个干脆说:如让玲玲姐走,我就不在这儿干了。八字没一撇呢,跟我来这一手!南风心跳加快了,有点不悦。
这当儿,玲玲从自行车后架旁的铁丝笼里,提出了空塑料桶,搁进玻璃门里,直起身子抹了把汗,仰起脸喝了桌上的半缸子凉开水。她分明看出了新老板对留用她的犹豫,脸颊羞红了,梨花带水的似的,非常姣艳。南风心里像小鹿在撞,她咋也干这活?她不用化妆,就可上台当演员嘛!打定了一个主意,初次当老板,活不能中断,暂时都留下,还是改天回村里找了人再换。就对王玲玲说:都留下吧,重复了计酬办法暂不改变,却没提生意好了再说的话。
恰在此时,桌上的电话响了。南风接了电话,顺手在纸条上记下:南市场东三楼六层东户李姓,盯着两男员工说了声:用户要水呢,你们谁去?欲和玲玲谈谈,告诉她,自己接转水站也不易,让她干着看。
她却说:是李奶奶要水呢,提了一桶水,往自行车后架旁一装,蹬上车子就走。两男员工站着没动。王玲玲骑车子绕了条弧线,上了马路,箭一样射远了。她的身影,是在矮个小丁解释里消失的。小丁说:李奶奶是玲玲姐的老用户,她不送不成。
打那以后,还不到一个月,南老板就感到,原先老板说的,两男员工讲的,都是实话。他打消了起初的想法,回村看了两次爸妈,没提找人送水的事。
在这个水站服务的区域内,除了晶莹,还有清泉、圣水、健康、洁露等几个站点,行业间明争暗斗,竞争异常激烈。用户看好晶莹,主要靠玲玲。几个一开始由她联系的大机关单位不说了,很多男女老少散户都需要她,年轻的户主称她玲玲妹子,年纪大的唤她玲玲姑娘,电话里要水总提她。南风看得出,除了人漂亮,迎和了大众的爱美之心,和她嘴甜爱笑常帮用户扔袋装垃圾等举手之劳有关。南风成了站在事业起点线上的老板,看重的是经济效益,是在市场竞争中站住脚,继而巩固扩大一席之地。他心里偷着乐,也不无暗中忧,玲玲某一天飞了,用户就跟着飞了,对晶莹极不利。
他这忧虑不是没有缘由的。
虽然她已送了两年水,总觉得她送水是暂时的,过度性的,除了这,刚接任三天,玲玲就提出:每天中午要回家吃顿午饭。南风犹豫后,还是答应了,每次给一个小时候。先还看着表,不能超过十分钟,超了时不说不行,说重了怕不好。后来见她压根没走的意思,就不管不顾了。一个月之后,南风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总怕她累着了,常叮咛她歇会儿。这还不算,一次看旁无他人,竟提出:咱俩换个岗位吧。
你说啥?玲玲睁大秀眼问。
南风说:咱俩换个岗位。
她极快的从南风眼神里搜寻了,觉察出他纯系想久留人,毫无歹意,嫣然笑说:
你开啥玩笑呢?
南风说:我没开玩笑。
玲玲说:你是大老板,怎能让你去送水呢?
南风说:啥大老板呀,我本来是个打工仔。
玲玲说:你让我坐这接电话卖水票,不怕短了钱?
南风说:你就是席卷了逃跑,也不是多大的事。
玲玲说:那你是想体验送水的滋味,觉得久坐店里不舒服?
南风说:主要是怕你累倒了,柱子一倒,房不是要垮?
玲玲说:少见!
南风说:多怪。
看他眯起眼笑,玲玲正儿八经说:谢谢老板的关心,等我攒够钱,买来电动车,送水就轻省了,要换了你去换小丁吧。
南风穷追不舍,说:可眼下,每天送几十趟水,每次杠着水桶上楼,你咋减轻呢?
玲玲说:习惯了!你要心里真过意不去,给我们涨工资,增加提成呀?
南风说:到时候我会考虑的。
玲玲说:到啥时候,到老吗?
南风说:那倒不至于。
岗位换不成,南风就常帮她提桶、装桶,每次送水回来,给她递毛巾、让坐、倒水。为了遮掩,待小丁和小马也如此。可小丁和小马却得寸进尺,并不满足这些,常嚎他买香烟。他也买,买烟时却没忘了带一包巧克力。她爱吃巧克力。夜里睡床上,南风扪心自问过:莫不是爱上她了?任玲玲的身影笑貌在脑海浮现,他真想搂住她说:咱先立业后成家,再发家创大业。
这天中午,玲玲刚离店回家吃饭呀,南风把椅子让给小丁,骑车说出去一下,绕草坪转了半个圈就调头,疾蹬着车子追玲玲。玲玲见老板撵来了,扭头问他啥事。南风说请她去吃饭,去大酒店。玲玲说不习惯大酒店,南风又说那就去小吃店。玲玲说有事呢,南风说啥事,吃饭时间还不是吃饭的事。玲玲说她不回家不行,南风就说那就去你家,你请我吃饭。玲玲说:那你先骑车子头前走,我去买点现成的吃货。南风就骑车子向前缓行,玲玲往一旁骑车子走了。结果,他在十字路口等了半天,却没等到玲玲。
事后在店里,南风有点不高兴她说:你咋哄人呢,让我在十字路口傻等。玲玲说:我说我有事呢,谁叫你不听嘛!
那点气很快烟消云散了,中午玲玲回家,南风又撵来了,问:今天请不请?玲玲说:改天吧,今天没准备。南风死皮赖脸说:你吃啥,我也吃啥。玲玲腾红了俊俏的脸,说:那就一路走吧。南风说:当然一路走,不能让你再甩了我。玲玲说:你是老板么,我还敢再甩你?两辆车子并行着,闯过了十字路口的红灯。
玲玲住的地儿距水站不远,是座不大的旧楼,一室一厅。玲玲进了门让坐,说地方小得很。一对旧沙发一台小彩电,临窗置了一只小方桌,虽狭小简朴,却墙光地洁,干干净净。玲玲进厨房倒了一杯开水,放茶几上说:你喝水吧,就系上围裙下厨了。坐客厅面对着那杯白开水,南风正心猿意马,忽然,门锁上有响动。南风心中暗自一惊:她没说和别人住合租屋呀,时下许多单身女子,租房和人做露水夫妻,莫非玲玲她也……胡乱猜测中,房门打开了,进来了一位男娃,有七八岁吧,背着个大书包,看到家里有生人,站门里愣了一刻。玲玲在厨房闪出秀脸说:哟,又自己回来了,胜胜,快叫叔叔。胜胜扑闪着眼睛,叫了声:叔叔,坐小方桌前,摊书包取书本,埋头写开了作业。南风瞅着胜胜,总觉得他的长相和口音,很像哪个熟人,一时却记不起倒底像谁。玲玲莫非和一些带小孩的单身女性一样,生活中也曾有过坎坷和不幸?南风心中骤然掀起风浪,却只闪了一阵,便风平浪静了。不管玲玲有着怎样的过去,南风心里只喜欢现在的她。自己也是奔三十的人了,要是玲玲愿意,他就连她和孩子一块接纳。想着拿准主意,决定抓住机遇,主动展开进攻。
饭端来了,是酸汤面条。南风坐小桌前吃面,挑起面往嘴里送,竭力控制着响声,嗞啦的响声和咀嚼声,还是越控制越响。围坐着吃面的玲玲和胜胜,让南风有一种家的感觉。遗憾的是一人只吃一碗面,就撤了,那感觉太短暂了。
玲玲三两下收捡了碗筷,给南风开了电视,递过了调控板,让他坐沙发上看,带胜胜进卧室。递接调控板的一瞬间,南风触及了玲玲的手指,那温热的感觉,仿佛摁开了情感的闸门,屁股往沙发上只一弹,大胆随他们母子,进了那间神秘的卧室。
玲玲扶胜胜上床,南风啥也不顾了,任启了闸的情感倾泻,从背后要抱住她的腰身。床头墙上的一幅双人照,却让他大吃一惊,定格了伸开的双臂。
定定地站着,看她给胜胜脱鞋,拉来枕头抚弄了,放展了娃的身体,给他盖了半拉被子。在她即将转身的一瞬,南风缩回双臂,出卧室回客厅坐沙发上了。
电视荧屏闪动的画面,他没看进去。待玲玲出来说:我去把锅碗洗了,南风却一跃而起,挡住她悄声问道:
照片上那男的,是你的什么人?
哪里的照片?
床头墙上那幅。
那是我们的结婚照,还能是谁。
怎么没披婚纱?
早几年还不兴婚纱照。
他抛弃你们母子了?
哪会呢?觉得他怪怪的,闪开他,进了厨房。
厨房很小,容量有限,南风倚门而站,玲玲埋头洗刷锅碗,南风看她黑发丝下脖颈很白。
南风又问:他没抛弃你们?
玲玲说:在这挣不到钱,他去南方打工了。
南风问:他按时给你寄钱吗?
玲玲说:开始按时,现在隔几个月寄。
南风说:他不好好给你寄钱?
玲玲说:那儿挣的多,可花销也大,他也不容易。
南风抱怨说:我们也相处几个月了,你一个人带着孩子,每天要给他做饭,还有你的丈夫……你为啥不把这早告诉我呢?
我又没耽搁送水,要是你不照顾,我就给胜胜办托管,中午吃小饭桌……玲玲回头眨了南风一眼说,哎呀,我为啥要把这些事告诉你呢?
南风说:你……心里一急,话没说出口。
锅碗收拾完了,玲玲说厨房地方窄,让南风坐沙发上歇。南风坐了说:你在这忍辱负重,挣钱养家,难道不担心你的老公,在外面拈花惹草,发生什么故事吗?
玲玲给南风的茶杯里添了水,却不坐,站着说:我老公他,不是那种人。
南风说:外面的诱惑很多,尤其是南方的大城市。
玲玲说:我了解他,他不是那种人。
南风要她也坐沙发上,要同她说啥。玲玲却说:胜胜该去学校了,咱们也该回水站了,有事站上说。南风耍开了老板的威风说:上学时间还早呢,让娃多睡一会儿,我多给你一个小时。玲玲以为他要纠缠,欲拒绝,没料到南风站起来,唉了一声说:你这个人,心地太善良了,转身出门走了。
骑车子回水站路上,南风心里翻江倒海,缓慢的车速中,他心不在嫣,差点撞倒一个老人。看前轮已挨着了人家的脚跟,他急忙捏闸,还是撞上了,连忙下车道谦:老师傅,对不起,等着对方斥责。没料老人转过脸,花白的头发下,皱纹围笼的眼光,审视了他,说:小伙子,骑车子要小心,可不能光图了快,忘了公德。南风左右一看,人行道两旁,亮着绿灯,闪闪交替着走姿。老人走了,他干脆不骑了,推车子上人行道,任心里倒海翻江。
南风在深圳打工时,结识了老乡文宏,为了省钱,两人合租了一间小屋。他们一块做过饭,一块喝过酒,一块谈生活,一块谈女人。文宏是提起女人说他结了婚,妻子和儿子,都在老家,想起他们就要喝酒。南风是单身,喝了酒,借酒发过誓,非好女人不娶。他的标准,是模样和心地俱佳。一次回到出租屋,却看到了文宏和一个女人睡在一起。南风惊问那女人:你是谁?女人没事似说:我叫小红。南风说文宏:你咋是这样的人?文宏喜笑着说:我是咋样的人,不是男人?虽说是乡党,却谁也管不着谁。两张单身床连着,原先他俩头对着头睡,南风就把头移到了那头,为了遮住视线,将搁衣物的大纸箱子档在了两床之间,任他们同居。南风要回北方老家了,他俩帮着收拾东西,顺便把两张单身床合并成夫妻床。
而这一切,玲玲至今仍蒙在鼓里。
上高中时查看府志,南风曾面对石印的贞妇烈妇篇里好几页名单发呆。那些张氏、王氏、赵氏、潘氏等贞妇烈妇,或在新婚之夜后,夫君离别战死,含幸茹苦抚养遗孤终生不改嫁,或偶然遭货郎或夫君友人的调戏想不过,竟悬梁自尽,他们获得的是冰冷的贞妇烈妇的名节或牌坊,丧失的,是人生的幸福或生命。推着车子行走间,南风脑海里突现那些可悲的记载,也不知怎么搞的,觉得蒙在鼓里的送水工玲玲,血液里遗存着那些女性的因子。
胡思乱想回到了水站,小丁说南风哥你回来了,正好一家用户要水呢,提了一桶水出去,转眼间骑上车子走了。南风放眼门外,盯了那株如塔的雪松,坐下来拿起耳机就拨号。
喂,你是文宏吗?
那边回答:我是文宏,水站的生意还好吗?
南风没回答他的问话,挟火带电地大声反问他:你知道支撑我水站的那个台柱子是谁吗?没等那边回答,他直截了当说:她就是你的媳妇王玲玲……竹筒倒豆子倾诉了玲玲和胜胜的处境,毫不留情地正告他:文宏,你必须马上和小红分手,若是藕断丝连斩不断,要么你回来吧,我把水站交给你。得知小红就在旁边,又让她接电话,重复了玲玲在这边的情况,历声说:赶快和文宏分手吧,不要再破坏别人的幸福家庭了。
电话足足打了二十分钟,觉得口干舌燥,歪头端茶缸喝水,眼一斜,他却整个儿愣住了。
开着的玻璃门外台阶上,婷婷站着王玲玲,眼圈毛茸茸的,直直盯着他,眼里分明燃着火。
噢,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南风压了线,竭力掩饰着,心中忐忑不安的是:不知她在门外站了多久,后悔自己光顾了打电话,怎么就没留意到她。
这时,电话又响了,是用户要水,抱怨打话老打不通。南风解释着,记下了地址和姓名。王玲玲进来,埋头拿了纸条,掂了桶水出去,骑上车子就走。南风望着她的背影在心里说:糟了,看样子,她都听见了。
南风和王玲玲,都没提说过打电话的事。过了不久,文宏给玲玲寄来了一笔钱,让她买了辆崭新的电动自行车。小丁和小马围着车左看右看,羡慕不已。南风只笑着说了句:这下,你送水就轻省了。王玲玲也说了句:是轻省了。没过几天,那个叫小红的姑娘,给南风寄来了她和男友的定婚照,南风想了想,把照片压在了水站桌面的台板下。小丁看了照片曾问:这个姑娘挺漂亮的,她是谁呀?南风应付着说:是个熟人。诡秘的眼神,扫了一旁的玲玲。玲玲和他对视了,装作熟视无睹,任小红在玻璃板下微笑。
纯净水成批地运进来,又一桶一桶地送出去。每桶水都标着名牌:晶莹。有了那一对视间的默契,水站的营生照旧,好像啥事没发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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