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着邮袋走到海滩边,海滩边上是一大片的望潮花。望潮花,天天望着潮水绽放的花,我顺手采了一朵最艳的,藏进了我的邮袋。跳上小船,摇起了橹。船儿荡开去,波浪迎上来。
喂——阿莱哥,加把劲啊,摇得快些嘛!小远站在莲花岛的埠头上,朝我挥手大声喊。
莲花岛,顾名思义,犹如一朵莲花,安安静静地浮在海水中。
急什么呀?我没理睬她,只管摇橹,看着小远的两条长辫子甩来甩去。
莲花岛只有七户人家。在八十年代的这个海岛城市,只是几千个岛屿中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岛,它同外界没有信件来往,但我每天得去一次,因为小远订着一份当地的报纸。她是那个小世界里惟一到外面读过书的人。
大概一支烟的工夫,小船的头碰着了莲花岛的埠头。小远跨一步,跃上了小船。她从挎包里掏出只圆圆的大海螺,捧到我面前,说给我当烟灰缸用。
我接过海螺,抚摸着它光洁的外壳,那大大的状如嘴巴的口子像是在叙说着什么,我告诉小远自己下决心戒烟了。
嘻嘻,阿莱哥,你不会是怕生癌吧?
不是,是想积点钱啦。
嘻嘻,积钱干啥?讨老婆吗?
是呀,讨你,肯吗?
肯呀……
小远把头扭向一边,脸孔红了。她身材秀长,肤色白皙,好像不是吹着海风长大的。我听说她有二十二了,还听说,她和外岛的一个渔民订了亲。
我坐在小船的这一头,她蹲于小船的那一头,面对面——就这样,我递给她一份八版的报纸,还有那一朵最艳的望潮花。她把报纸小心地卷拢,插入挎包。手里把玩着那朵望潮花,低下了头。
为啥不看报纸?我问。
回家再好好看嘛。她说。
我当了三年渔村邮递员,小远订了两年半报纸。我曾经问过她:你天天看报,看出些啥名堂来?她说:报纸里的东西多得很啊,你不知道吗?还有,每天夜里,岛上的人都会来我家,叫我念报纸给他们听呢。
小远的家,我曾跟她去过一趟。那天正好“出梅”,海风带着咸咸的鲜味,遍地是金灿灿的阳光。来到她家的门口,我惊呆了:院子里除去一条小路,铺满的全是旧报纸!我问:这是干啥?她笑盈盈地答道:晒霉气呀。这时,坐在屋檐下的一个老太太朝我招招手,叫我快点进屋去。小远说:那是我外婆,我叫她看管报纸,别让猫呀狗呀来糟踏。我问:你为啥这样爱惜旧报纸?她说:我们这里的人都爱惜它。
我们这里的人都爱惜它——我听了暗自吃惊,也有点感动。
从那以后,我每次总是在一大叠报纸中,挑拣出一份毫无皱褶的送给小远。
现在,我问她:你在海滩上养了多少蛏子?
差不多十亩吧。小远笑着说,比海滩边上的望潮花还要多呢。
收入还好吗?
嘻嘻,你送来的报纸上经常介绍养殖经验,我学到不少。去年嘛,净收入好几万呢。
什么时候可以吃你养的蛏子了?
你想吃啊——明天拎只篮子来装吧。
不巧的是,就在这天下午,我扭伤了脚住院了,我总想着接替我工作的人是否每天把报纸送到小远的手中。
一个月后,我上班了。一看没有积压的报纸,我放心了。小远,今天又是我为你送报了!我摇着小船希望早点见到她——那个长辫子、大眼睛,一对乳房挺挺的,爱笑爱脸红的渔家姑娘。然而,在埠头上迎接我的却是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
小远姐昨天被人抬(娶)走了……说着,小男孩交给我一个红纸包,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三样东西:喜糖、望潮花和纸条。
阿莱哥:
谢谢你给我送了那么长日子的报纸!我一走,这岛上就没人看报了,不过,我还会继续订,请你也继续送,因为我会经常回来,我还要读报给隔壁邻居听……
我呆立在埠头上,不想离开。真的,什么时候能再见小远,我不知道。我抬头看看莲花岛,这七户人家静悄悄;我低头看看这大海,一只小船两头翘,手里的望潮花儿迎风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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