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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着你,没有人比我更爱这双眼睛,你接过我的目光,没有人比你凝望我时更含深意。我常在想,一个独立的个体,他的奋进与颓废,怎么会与另一个独立个体密切相关。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摇摇头,轻声答:「我也不知道。」
往事隐于暮色。
(一)
我对你说,我要第一个穿起来短袖衬衫和超短裤。你说,这才三月末。
对啊,要做第一个感知夏天磅礴生气的布谷鸟,宣告太阳已经开始倾向我们了。我说,第一个穿夏装的人,心一定很敏感,很善良。
你于是轻轻地嘲笑我:「自恋得这样拐弯抹角。」
也许只因为故事是你讲的,所以觉得怎么那么动人。我于是当即找来原著,却大失所望。我告诉你,你低头笑着说,哪有的事。
久未见面,我想去看你,可是,我又害怕见到你。你说,我没什么变化,老样子。我想,那么头发总长了吧。没想你接着说,就是又该剪留海了。又被你猜中了我的心思。惊恐,又得意。
见时,你说你有很多很多话想说,我笑,正巧我也有很多很多问题想问。可是为什么还是我说的多,会不会太多了。所以我急着辩解,我平时不这样的。
你笑,少来。
我对你说,最近许是读了太多死亡哲学,总是想象着莫名其妙的意外。我问你,如果就这样地蒸发掉,你会不会来墓地祭奠,念一段诗给我?你说,神经病,哪儿和哪儿啊。
我依稀记起,哪个诗人对爱人叮嘱过来着:你来时步行,回去时千万坐马车。
你嘲笑我:「又开始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十字路口的目光神采飞扬,亲爱精诚,世界忽然变小。
我至今仍觉得人被一个眼神感动到心酸,是一件太自以为是之事。然而你也知道,人生没有这种霸道的力量,如何度过漫漫夜廊。
你说你看着我离开的时候,心开始烧灼,可是你不想让我知道,因为那样的你太脆弱,太像个孩子。我知道了,心里一惊,一叹。
你不知道,我总觉得,你是角儿,人生和艺术已难分难解,我只是你的戏迷。意乱情迷的迷。怕你不知道,更怕你看到,躲在看得见你的暗里,悄悄地狂喜,悄悄地失意。我比你更脆弱,更胆怯。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可是,我却依恋那样的你。
你疑惑:「人之相交,最高层次的信任是什么?」
我犹豫:「遇到一个人,从此不必费心应付其他人?」
你嘲笑,俗了。
我不服,要你说,你耍赖告诉我信任是一种莫名的好感,也是个动态变化过程。
我说我不信什么理论什么阐释,我信你。
你答:「人变化莫测,可柏拉图的理论却永恒。至于我,我也是由理念和阐释构成的啊。」
我笑你正经的神色,故作惊慌,呀,怎么办,《理想国》一句也没念过呢。
你气笑,没辙。
(二)
我喜欢你温静阴柔的文体,虽然我知道你的思想渴望灼烧般的阳刚。我喜欢你从不多说一句却偶尔言笑朗朗,虽然你恶劣的脾气常令人陷入无法发作的愤怒的哀伤。
你说你害怕过有组织有纪律的生活,但是你不能用自己的习惯去评价他人和世界的规矩法则,你只能逃跑。
我问你能逃到哪里去呢。你低头说,是啊,去哪里不一样呢,但是前无通途后无归路的时候,更想逃。
我问你,为天地立心,这「心」还剩多少。
你略带羞赧地笑说:「惭愧。所剩无几,惟剩一点赤子之心」。
我迟疑:「那时时刻刻感到的荒谬,还会痛苦吗?」
你说,不要把它夸大,不用太抬举痛苦,在自己身上克服。
我看着你的眼睛,它泄露的智慧与俏皮,沮丧与深情,寂寞与逍遥,光芒与窘迫,清贫与自足。那一切啊,那一切!
你感慨,务实者甚众,务虚者寥寥。人间尚务实,但偏偏,诗人是务虚的,所以他们从来不是世界的宠儿。
我想也是,缪斯大概瞧不起腾达之人,不然为何从不肯对其布施?所以,你是不是庆幸,飘零,责难,是世界对你的款待。我不能忘记,你在湖边吟哦着雪莱的《哀歌》;我不能忘记,你在深夜跟我探讨困顿中如何予艺术以尊严;我不能忘记,你轻轻叹息这世界的冷漠,无偿消费了你的多愁善感。
但我仍然打趣你,总这么严肃干什么,以后都改了吧。
你倔强地沉吟:「不容,然后见君子。我不过一介无用游吟之人,无论如何,世界不会也不必为我担心,我不是对手。因此,不改也罢,顺其自然。」
我笑你还是一本正经,故意挑衅:「万一哪日成了气候可怎么办呀?」
你笑:「那就顺其不自然。」
相视大笑。
这样姣好的傍晚,讨论这些做什么。不如,我们干一杯好了。
(三)
不能亲口对你说的话,我不会对别人说,更不会请人转达。所以,你误判了我的罪过。你误会我的那一瞬间,我所有的把握,灰飞烟灭。你赔我。
我不依不饶地责问你,我又没做错什么,你为什么惩罚我。你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说,不相干的人,够不到呀,不是惩罚自己,就是惩罚你了。我撇嘴,我是会记仇的。
你说,讲个故事,一笔勾销行不行。
不行,你想的美,故事要讲,但不能勾销。
你笑,太霸道,得理不饶人。我笑,这点任性,从不为人动摇。
我责怪你时,你说:「是吗,我可能比你说的更恶劣呢。」最后,倒是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谁明白在灰头土脸而生机凛然的日子里,人对爱和美的寄托,卷藏某处,不能被摆在光天化日之下去受万众检阅,不能忍受丝毫污浊与误解浸染,而只能被自己奉若神明,受顶礼膜拜,在人生屈指可数的忘我的一刹,忽而就成为永远。谁又愿相信,进两步退三步的这境遇,如同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只等有一天随着时间一起入土为安。
你低头不响。末了,撇一句,两处沉吟各自知。
我想着,今晚不读莎翁,也不读唐宋。他们都无辜,但明日再道歉好了。
(四)
你在书桌前陶然忘我地写着收尾,沉在柔和的光线里,漫山遍野都是安宁,没有佳酿也已微醺。
我看到你写着:「在经营寻常的幸福生活中用尽了想象力的人们,不必探求超越的世界。我何尝不愿幸福,可我只能凭着直觉去生活,并一去不返。只是在这个选择良多却面孔雷同的世界里,我害怕有一天,会和朋友们反目为敌......」
这些观点你已经和我讨论过无数遍,但我依然看到忘情。我竟然又忘记夸奖你,真是后悔。
我心事镇静却思绪无端,仿佛时时都在整齐与崩散的边缘。灵感忽至,我拿出前些日未完成的画着色,一念专注,每一笔竟都令自己感动。墨绿色的荒原,远处的风卷动着层层的气流汹涌而来,席卷无边的草荡,墨色一层一层压下来,中央一个朦胧的剪影背立风中,眺望远处一只逆风的大雁。
你走过来,我抬眼望你,瞳仁里一个微缩的我。
你说,用色越发熟练了。我心里笑出声。
不由分说的想法,就想在那时候说出自己最想说的话,我们是彼此年华的收藏家。
有人曾经写过,「这样事,和谁细讲。」我看到这一句就想跟你说话,你有过这样的想法吗?
你默默叹着:「微斯人,吾谁与归。但这真的是可怖,而可喜的。」
谢谢你啊,谢谢你。恐慌的欣悦--原来这不是我独有的分裂与臆想。
(五)
夜深忽梦少年事。不觉间,花香的清早已莅临。
最近写字手总是微抖,字迹不好看。烦躁时出去遛弯。一个游客背着硕大的旅行包走在我前面。有这样一个背包,想必是件令人快乐心安的事。
我想着,我也要去买一个,然后,把人生的秘密统统塞进去。装满了,哪日心血来潮,打包寄给你。我的秘密,放在包里是安全的。我知道,放在你那里,也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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