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影的第六感，一见到像只大鸟一样摊开双臂坐在沙发上的郑单，赵晓影知道什么东西变了。郑单是个内敛的男人，很少有这样的姿势。但郑单看着她时，眼神清澈，没有纠结，没有烦恼。
“今天怎么样？”赵晓影柔声问。
郑单微笑，“很好，看清很多事。”
“说说？”赵晓影放下手袋，在他旁边坐下，心脏跳的奇怪。
郑单叹息，“我从旁观者的角度去看我父亲，就像看以后的我。这几天为了婶婶工作的事，奶奶在我家闹得很厉害，今天姑姑去暂时把问题解决了。”
“那不是挺好的？”
“只是暂时，婶婶的条件得不到满足，还会继续找奶奶，奶奶迟早还会闹，我父亲到时还会痛苦，他痛苦就还会找我。直到有办法满足婶婶，或者婶婶转移目标，就是这样。”
赵晓影气得想打人，“啧，你大伯家怎么这样啊？他们那个条件根本不切实际！”
“呵呵，他们不在意是否实际。想想我大伯他们做过的事情，花言巧语将奶奶手里所有积蓄和房子骗走，然后将身体不便的老人扫地出门。这些事他们都做得正大光明，理直气壮，不会心虚，不会内疚。换句话说，他们自身的利益就是法律，就是道德，就是一切。这样的人会讲道理吗？只要你给他们机会，他们能对任何人做出同样无耻的事。不过从这几天的事情，我发现我奶奶其实也是这样的人，一点都不可怜。她心里，大伯一家的利益就是一切，没道理可讲。区别只在于，大伯一家利用其他人对奶奶的感情为自己牟利，奶奶利用其他儿女对她的感情为大伯一家牟利，合作的亲密无间。奶奶把我父亲的责任感和对她的感情当筹码，甚至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威胁我父亲就范，我父亲对她的感情深，完全无力招架。我姑姑对她的感情没那么深，还可以暂时抵挡一阵。我在想，将来面对我父母，他们知道我对他们有责任，一样也会这样对我。我最多能做到姑姑这样，拖延一阵而已”，郑单的视线落在前方一点，冷静地分析问题。
赵晓影听得有些惊，安慰他说，“不一定，你奶奶没什么文化，你父母还是素质比较高的人，他们会懂道理的。”
“我三姨也没有文化，但她永远不会这样对待别人，所以这不是文化的差别，而是人性”，提到三姨，郑单的眼神都柔和很多，“其实那些都是表象，真正本质的问题是爱与不爱，关心与不关心。有些人更博爱，像三姨，还有你，即使对陌生人也不忍伤害。有些人的爱很浓烈，但范围很窄，像我奶奶和我父亲。每个人的眼里都只能看到他们在意的东西，其他一切都是生活中的背景道具。人们在扔垃圾的时候会担心伤害垃圾桶的感情吗？不会，那只是一样东西。我奶奶眼里只有大伯一家，其他人、包括我父亲都是陪衬。即使她知道我父亲因她而痛苦，她也只会说一句：我也没办法。因为她不爱我父亲，感受不到我父亲的痛苦。她爱大伯，大伯的痛就是她的痛，她会不择手段。我以后也会面对这样的生活，在我父母眼里，我是一个没有感情需要的生活必需品。不管发生什么，我对他们都有义务。我对他们的感情只要比他们对我多一点点，甚至是因为他们老了而多一点点同情，我就输了。因为我在乎他们的感受，可他们不在乎我。我会为他们的痛苦而痛苦，他们对我的痛苦却没感觉。为了他们更在乎的人，他们会像我奶奶一样，毫不在意是否会毁掉我的生活。即使我最后获胜，损失最大的还是我，他们没有损失，因为他们可以和我奶奶一样有恃无恐，知道我没法回避自己的责任……不管他们做什么，法律、道德、所有人都会站在他们一边。”
赵晓影听得有点傻，有那么严重吗？他想的太恐怖太悲观了吧！有些话可能说了也没用，但她还是打算说出来，因为她觉得，郑单已经做出某种决定，她说什么都不重要了。“我说心里话啊，你可能不赞同，我觉得有些事儿还就是得忍。我知道很多事情不是想放就能放得开的，但倒霉生在这么个家庭里，咱们出生前爹妈就是那样的人，老天又没给咱们生一颗你大伯那样的狼心狗肺，那就只能认了。想那么多也没用，到时候再说呗！你不常说吗？跳出去瞧瞧，人生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事。”
“我跳不出去”，郑单沉吟。
赵晓影低下头，小声说：“嗯，你这人其实挺小心眼的。”
“我知道”，郑单没有生气，看着赵晓影笑了。
“那你想怎么办？”赵晓影仍带着些期望，但她也想通了，假如郑单放不开，她不会缠着他，这么纠结的日子两个人都不开心。她不在乎面对一个麻烦的家庭，但她不想枕边人每天忧心忡忡地过日子。“你不用顾忌我，大家当初就说好的，虽然我真的很希望你能跟我一起赌一把。”
“抱歉，我也真的很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走，彻底离开这里，但我想应该是不可能的”，这句话说出来，大局落定，郑单表面平静，但他的手有些抖。
赵晓影原本带着点希望的心灭了，一瞬间，她冲动地想说：我跟你走！可是骨子里，即使她能跟上郑单的步伐，却不是郑单那种能飘着生活的人。而且她觉得，郑单的决定是个错误，赵晓影坚定地说：“我不想逃，而且我相信你逃不掉。如果遇到无法处理的矛盾就逃，那以后我们之间有矛盾怎么办？如果你和孩子之间有矛盾怎么办？你真要出家，我不拦着你。如果这样你能开心，那也是好事。”说着，赵晓影的喉咙开始发紧，眼泪随时流出来。
郑单默默握住赵晓影的手，“对不起，我不该没考虑好就把你拉进来。”
“没什么，大家丑话早就说在前面了，你又没骗过我。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很开心，也值了。你选好庙没有？以后我去看你念经”，赵晓影尽量表现得轻松，不想给郑单压力。
“六根不净，我不打算去亵渎佛门净土。现在还没想好，只是想离开这里，找点有意思的事情做。思想跳不出去，就让人先跳出去。有件事，当帮我忙好吗？”
“什么？”
“我想把这个房子卖掉，希望你能接手它。”算是补偿吧，圆不了她的家庭梦，那就帮她圆了这个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