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工人戴着帽子拿着钻头露出头,我问:什么时候装修好?
他灰头土脸地说:不知道!
声音洪亮,宛如吵架。
我失魂落魄地离开自助餐厅,看着眼前车水横流,想着自己可能很长一段时间没办法联系到小灿而感到焦虑,但是我没有想到,我再也没见过小灿。
我迷上了到各种自助餐厅吃饭。城市这么大,自助餐厅千千万万无数间,种类更多的,交通更便利的,价格更可爱的,比比皆是。
这世界好像突然为我打开了—扇窗户,以前都是紧闭的。我被窗外的景色给迷住了,原来我也有无限的好奇心,以前我—直以为没有。
而且,我迷上了一个新奇的游戏——交换故事。
以前我特别害怕别人打扰我,也很害怕我打扰到人家,后来我发现,彼此打扰的世界更有趣。
我开始兴高采烈地给自己编造故事,命题作文一般,元素有以下:29岁,单身,没工作,习惯自助,有故事。
这并不难,从小到大我最拿手的就是编故事,而且我现在靠这吃饭。
但是现在不一样,我把这门技艺拿到生活中来,并且我能够轻易让对方相信这是真的,然后对方也会送给我一个故事。
当然,大部分送来的故事都很一般,你爱我我爱你那种,但是也有奇葩频现。
根据人际交往定律,我们遇到100个人渣,才能遇到一个正常人;遇到100个正常人,才能遇到一个有趣的人;遇到一百个有趣的人,才能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
我开始满城跑着编故事,满城跑着听故事。我不知道别人的故事到底是真是假,但是我的故事全部都是假的,因为我现在频繁换餐厅,我不必顾忌说完的谎需要多少个后续的谎来圆,我只需要说谎。
我实在太喜欢这种完全分裂的生活了,它完全是真实的,却完全都是虚构的,以前我只有在稿纸上才能够体会这样的淋漓尽致的感觉,如今我把它从梦想园挪了下来,就在我的脚下,踩踏吧,少年
这一天,我本来很愉快,但是,我听到了阿伞的故事。
阿伞的故事是这样的——
阿伞小时候有一个跟她同龄的邻居,男孩,很淘气,两个人从小就互相斗嘴,一路长大,男孩家境不好,阿伞家境也一般,周围人都以为他们是天生一对,当事人却根本没可能交集。后来男孩家里遇到了变故,父母出了事,这下男孩更加穷困潦倒,甚至连买墓地的钱都没有,草草料理了后事,一夜长大。阿伞有时候也想帮帮他,但是总觉得力不从心,动力一般。有一天男孩突然接到了一个电报,失踪了。几年后,男孩突然回来,陡然变身高帅富,原来小说里的情节在现实发生了,这男孩当初是被收养的,生身父母做生意发达了,一直在找孩子,然后找到了,然后就团圆了。
虽然狗血,但是我觉得这故事很好,至少有点传奇,挺正能量的——虽然受了很多苦,老天却如此眷顾,苦尽甘来。
阿伞难过地说: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在他失踪的这几年,我发现自己很喜欢他。
我说,那就趁他回来,跟他表白啊。
阿伞说:但是,这件事就变得很奇怪了。他回来了,但是他不再是他了。
我说:并不奇怪,他回来了,他还是他,只是你对他的看法改变了。
阿伞说:他回来了,他有钱了,然后我喜欢上他了——他理所当然会觉得我喜欢上他的钱了。
又一个复杂的逻辑。
阿伞那天晚上絮絮叨叨,—直在跟我念这件事。
她的纠结的重点在于:全世界,包括他,都会认为她是个嫌贫爱富的人,她即使想证明自己喜欢的是他本人也没有这个机会。她很后悔在他没有发达之前她对他没有表露过哪怕一丝的好感。
我劝她,何必在意别人的看法,遵循内心的情感即可。
她幽幽地说:问题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他有钱了,我才突然觉得他挺好的,还是他即使没钱,我也觉得他挺好一一如果他没钱我也觉得他挺好的话,为什么当初我没有发现对他有好感呢?
这确实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我脑袋开始疼了。
我开始越来越离不开别人的故事了。
这并不是一个好现象。
之前,我闲云野鹤,不受拘束,力图寻求理想中的“自由状态”,不喜欢谈恋爱,不喜欢跟人交往,不喜欢工作,如果不是为了谋生,我恐怕连字都不会打一个。
然而现在我完蛋了。
我发现,原来这个世界有那么多有趣的人;有那么多有趣的故事;有那么多不可思议的情绪;有那么多无法理解的念头;有那么多不按理出牌的状况——完全跟我臆想中不同。
最可怕的是,这些都是真的。
虽然我不相信自己的真诚,但是我丝毫不怀疑他人的真诚。
有点猥琐,却极其愉快。
我像是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竹筐,筐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故事,有的活泼清纯;有的淳朴可人;有的阴暗晦涩;有的莫名其妙;有的清汤寡水;有的浓烈无比。谁都不知道下一个故事是什么品种,所以这件事变得愉快起来。
我也是,我每天要为自己准备一个故事。
一个单身的29岁女人的故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灵感,好像在我脑海里栽种了一个故事树,我源源不断地为自己塑造一个个崭新身份。在这些不同的身份里,我会遇到不同的人,发生不同的故事。爱恨情仇,如此生动,它远比现实的,干瘪的我自身的故事好太多了。阳光下,灿灿发光,可惜,全部都是赝品。
没关系。
终究还是自由,我愿意怎么样生活的自由;我愿意让自己过什么样生活的自由;我愿意让自己拥有什么样过往的自由谁有资格指责我呢?谁又敢说自己完全真实呢?
我活在激动的兴奋欣喜和无端的心虚忏悔中。
尽管我能为自己找—万个理由,但是平心而论,还是隐隐不安。
然后,我遇到了钟圆。
遇到钟圆算是一个意外。
当时我正跟一个陌生的女孩交换了彼此的故事。
陌生女孩的故事并不动人,我甚至都不记得讲故事女孩的模样,女孩离开的时候,我也一并忘记她的故事到底是什么了。
抵抗内心不安的法宝还是距离。
我和别人交换故事,交换完,大家不留电话,也不再联络,只有故事和故事相连。
没有压力,也没有关系,才可轻松。
我正准备离开的时候,遇到了钟圆。
钟圆样子很普通,瘦瘦高高,戴了一副眼镜,像个理工科男人标准相,略呆,又感觉极其聪明。
我站在风口打车,运气很背,一直等不来空车,偶尔遇到一个,停下来,听说我要去的方向,一言不发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