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了几个电话,蒋小花脑子里空空的。当室内静下来,柳絮便充当了声响。它藐视她打算忽略它的企图,跟着她向左走向右走。跟着她走到床边,走到浴室,走到阳台。多寂寞的晚啊。几个电话,她没搞清谁是谁,身份性别名字,一片荒芜。搞清了未必有这热闹。有时候,要在深夜打几个电话。她用白天没有的热情,或说精力同人周旋,势必把这个晚上搞得风生水起。对方若不幸是男性,沦陷在滚烫的女声轰炸里,不免疑心她对自己有意思。次日满怀热忱打来电话,开场白尚未开场,她“啪”一声挂断,连三毛钱也不肯浪费在打声招呼,撒个小谎上。
最近柳絮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地方,每次都蜷在她的上眼睑里。每天早上她都看到它窝那儿,一般会打个招呼。它的形状远比她那些同事可亲。那段日子,人们不断看到她翻白眼,不分时间场合,翻得他们不知所措,翻得他们疑窦满腹。
是不是得罪她了?是不是我那事被她发现了?是不是她要升职了?
蒋小花升职的事八字有了一撇,是前不久的事。多毛的秘书兰裘透露了这一消息。兰裘是个黄头发黄眼珠的女人,当然这些黄不是她的本色。她把自己修饰得黄不拉几是到公司以后的事。她经常把自己通体弄得黄汪汪一片,闪着金光,走起路来像一截正在融化的奶油。她宣扬那套妖精理论时,端的是明眸皓齿,满脸放光,恨不得一口金牙。女人呢,书读得好有什么用?还不是给人打工累死累活?文凭,比得上一张漂亮面孔么?男人在前面打拼好了,就等你来共享胜利果实。这男人多有气度!他等你出现,等你长大,等你出生!年纪大有什么关系?二茬婚有什么关系?结不结婚有什么关系?结交男人就是见见世面,那些穷小子,初恋一下还行,难不成,还要跟着他们浪迹天涯生死一线?等你奋斗成一个黄脸婆,他正当年华,你们的资产,你们的钱,就会落入一个妖精的账户———记住,男人挣钱就是让妖精花的。不想当妖精的女人,不是好女人。没有一个好女人花他的钱,男人的成功有意义吗?男人的成功,男人的品位,要你来验证,检阅,消费!想一想,你不用流血流汗,不用看老板脸色不用干家务,好房住着,好车开着,好吃好喝好穿好玩,想的不是赚钱,要想破脑袋的是怎么把钱花出去———桌上摆二十多瓶没开封的兰蔻指甲油,衣柜里是没撕标签的大溜裙子,一衣帽间的各种颜色款式的鞋———家人来了,闺蜜来了,情敌来了,随手拿一件送人,那是什么概念!
回到升职上来,兰裘又有话说。她是那种能把随便什么话都讲圆,绕地球三圈也绕得回来的女人,蒋小花常被她讲晕在椅背上。听她讲话前,蒋小花必先找到一处可供支撑的扎实点的固体,墙,门,顶好是沙发,不安滚轮的椅子。最不济附近得有几副男人肩膀。这副垮掉换那副。男人听着一般也晕。兰裘发话犹如六月暴雨,随时发作,丝毫不顾蒋小花的白眼翻得如何不在状态。蒋小花常被袭击得惶然四顾,柳絮朵朵。
等等,等等
蒋小花撑着额角,闭了一会儿眼睛。兰裘当然不等,她在演讲的时候一向听不懂别人的意思。在察觉到有干扰企图时,圈子兜得越发繁复俏丽。照蒋小花看来,兰裘那套压根是垃圾理论。金碧辉煌的垃圾,在这世道往往畅通无阻。有人贩卖,有人消费。兰裘周围永远听者众,应者稀。开窍者掩嘴莞尔,心动者若有所思。
有一点蒋小花是认同的,即女人需要行动。蒋小花就是一个切实的行动者。听,兰裘又把那句话改回来,不想当妖精的女人不是好女人———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里面转换的意思,比当下那句“不想当厨子的裁缝不是好司机”更让她晕———如果蒋小花钓不着金龟婿,只有自己吞了鱼饵,沿一根向上的绳索逃离泥泞。
兰裘在绕弯儿开导她,激励她。
你怎么不去当妖精,当将军,还看多毛的脸色N 年?一句话如鲠在喉,蒋小花不吐不快。兰裘柳眉倒竖,脸蛋儿慢慢地黄了。虽然她通体金黄,脸蛋倒是白的,一点看不出黄脸婆的趋势。她的眼神多怨毒啊。那怨毒就泄露出年纪了:她要是结婚了,这时候也该黄脸婆了。那怨毒还有一层凉意:她也是想当黄脸婆的。她定定地瞪着蒋小花,鼻两侧的法令纹深浅不一。那点不对称让直视的人感到了惭愧。蒋小花后退,暗中摸到一把椅子。就靠它了,必要的时候她可以抡起它,舞成风轮,抵挡一阵。
谁都看得出来,多毛就是兰裘的将军,而多毛身边早有了妖精。这么些年,妖精换了一茬又一茬,多毛还在兰裘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