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没用这种口气同父亲说话了,蒋小花按住胸口懊悔了一秒钟。那是过去的事了。总之她不该拿当下的生活去同他怄气。他很少来电话。可是他说的事情,怎么那么让她没耐性听下去。面前这堆甜点,慢慢让她的神经放松下来。过于黄亮的灯光让她眯起了眼,慢慢趴在桌子上。
上班要穿黑丝袜,盖住伤口。要找到那只旧手机。电话二十四小时不得关机。喔,还是睡一会儿吧,关它几分钟有什么大不了。接下来,蒋小花做的梦全是几年前经历的抢包事件,她大汗淋漓,时而大口喘息,时而痉挛不已,枕巾上的头发粘成了一缕一缕。没有人叫醒她。
她在梦里同什么人对峙着,暗影般的恐惧,烤干了她身体里的水分,她蜷缩成一小团。在另一个现场,在陌生的街道,她被飞车党拖着在水泥地上快速前行,那感觉不到疼痛的速度,那让人心悸的摩擦,膝盖几被磨平,鲜艳模糊她就是不放开手里的包,里面放着她要上报的工作计划,和早早备下的两个月房租。
十二点,蒋小花抽身下床,目光炯炯。把衣柜打开,伫立半晌。她最喜欢的那件裙子挂在那里,素白的,亚麻的,穿上像天使。有一天她会长上一对翅膀,腾空而起,谁也抓不住她的头发。
等我醒来,先是惊讶了一秒钟,我睡着了。腿上的伤也睡着了。楼下的路灯打上来,屋里的东西渐渐浮现。天花板变低了,要压下来一样。
从门口我能看到杵在大厅一角的衣架,它顶着秦守的一件外套,一动不动。我不时瞄一瞄,它在那里既让我踏实,又让我害怕。它像一个驼背高个子。我使劲想忘掉它,同时不断提醒自己它的存在。有它在那儿,我至少不再害怕窗口会跳进什么人来了。我在黑暗里很安全。没人知道我呆在这里。从大街,从小巷里看上来,一个没有灯火的房间。我成功地藏好我自己,但是藏不好我的伙伴,小柳絮。它的触角像蛇的尾巴,让我感到痒痒。我摸出一瓶眼药水,左右滴了几下。好多液体涌出来,流到枕头上。
枕头湿了。柳絮没事人一样飘扬着,招展着,搅动着,层层浑浊从底下涌上来。那浑浊的痛,比精细的敲打更要命。我问自己是不是生病了。生病怎么行,那些材料谁来整理,那些选题谁来上报,谁去见那些预约好的艺人、官员和商贩?我岂非给自己的竞争对手清除了障碍我当然还能工作。这些不在话下,柳絮不是问题,它很早就存在了,就像是常年的虱子,我完全感觉不到它的咬噬。
我只是没有人爱。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我的母亲死了。其他家人讨厌我,恨我。我同样厌弃他们。相比较来说,我值得他们恨。我一会儿把他们忘记得一干二净,一会儿全想起来。我给他们打电话,讨好他们,也就是听一听他们惊讶的声音。我给他们寄钱,寄各种从外地淘来的小玩意。或者半年不联系他们。我经常挂断他们的电话,就像对待某些男人。可他们并不是那些男人。他们会一直存在,在我梦里,在我的柳絮里,在我生病,不能工作的时候。
我避免回家,我说我在策划一个巨型晚会,将比杨丽萍的“云南印象”还轰动。我频频飞往国外,为我将定居那个幸福的国度而踩点。我交了一个男朋友,他对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将做一个全职家庭主妇。我会给他生一堆孩子。我报了一个专业舞蹈班,我的足弓受到一个权威人士的检阅,他说我非常适合跳舞,简直是百年难遇的芭蕾坯子我将随心所欲地生活,但是现在不行,我忙得像一个陀螺。
我避免朋友集会。我重复以上那些话。做一些必要的修改。我的未来婆婆宴请我,拉我逛街,为她挑选香水我爷爷病逝了,我奶奶需要我的日夜陪伴,在我的家乡,奶奶也被叫做婆婆我的表妹要出嫁,我要陪她挑嫁妆,因为她坚信我眼光独到他们只信任我,我不能辜负他们。
我避免外出,避免说话。我事先编好一套话,面对每个关心我的人,像个录音机一样播放。我看到我像一个梦游患者,穿着肥大的病号服,浮肿而无赖地逗留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忙碌的人面前。他们成功,辛勤,滋润,把这个世界弄得热闹而拥挤。我为我可耻的存在而羞愧。他们是真正的行动者。我被他们挤出来,成为一个多余的浑身冒着毒气泡的沉重而过时的人。我把工作带到家里做,不愿意二十四小时呆在那个乱哄哄的大房间。我讨厌那种划分成一小格子一小格子的密集而低矮的格局,在那里说话或是做事,无法集中心神,我老是竖起耳朵,听人说话,或听有没有人听我说话。我忘记了是担心还是渴望别人听我说话,机械地快速地把列在单子上的事情一一划掉———一天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