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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许志群邀我参加一个饭局,我以为又是局里的同事聚会。
到殡仪馆以后参加社会活动少了,即使有人请我去吃饭,我也要问明白了,是一个什么样的由头,是喜事坚决不去。也很少有人在我坚辞的情况下一定要我参加。许志群的饭局我一般不问,他还没有漂红,还是白的,是前任殡仪馆长。不过,市委组织部已经在考察他,快要升副局长了,那样的话他很有可能成为我们的主管副局长。
到了许志群所说的酒店我才知道,请客的居然是温妮的父亲,许志群介绍他是监察局的局长。
温局长脸色苍白,一定还没有从丧女之痛中解脱出来,他主动向我伸出手来,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手伸过去。他的手冰凉,削瘦到骨节毕露,不过握住我时很是有力,不像有的人,不得已和我握手时一掠而过。在座的还有几个人,其中有我认识的,我以微笑点头向他们打招呼。
温局长表情很严肃,不是我们经常要有的肃穆表情。他的严肃里有威,肃穆里有哀,这区别很大。他在招呼大家,说明他为什么要请客时,脸上也没有一丝笑意来表示热情。
他说,中国人表达谢意多以请客吃饭的形式,他也用这个传统的方法设私宴感谢大家。在他家庭遭受不幸的时候,多亏大家给他帮助、支持以及安慰。
他用很小的杯子敬了各位一杯酒,然后大家就温文尔雅地吃喝,像有外宾在场一样。其后,他说有一个领导电话,出去了很久。
我趁着这个机会向许志群说了一下丧仪服务公司组办的情况。他摇摇头,说我这个动作事先没有征询他的意见,他并不赞成我搞这么一个公司,说铺任何摊子都是有风险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附到我耳边,说:“殡仪馆的工作还是好做的,你做得再好也不能让死者进天堂;做得再差也没有死人会坐起来骂你。我们做的是人们早点想结束的事,做过了人们根本就不愿意评估的事情。就像人家今天请你吃饭,也是为了与一件事划清界限,请过了,觉得还了欠你的人情,就与你不相干了,就巴不得不认识你,将你与他们家死人的悲伤一起处理掉,忘却掉。”
“不过,你们这件事已经做了,宋局长也勉强支持,我只有帮助你们把要做的做好。弄不好,社会上会以为我们借这个服务公司捞钱,没有这个公司殡仪馆就不做服务了?真是木匠做枷——自作自受。”许志群的口气俨然已经是局领导的样子。
吃完饭后我知道了温局长的名字,他叫温故新,是他自我介绍的。他向我要了手机号码,说还会找我,免不了要在以后麻烦我。我以为他家里还有病危的人,不想和我们断关系的人通常就这样。我说,没关系,需要我们的话,我们就有贴心的服务。
温故新所说要再找我,其实是要与我聊聊。我们很快就有了再一次见面,在高沙职业学校的操场上。
我有一天晚上路过那里,突然想进去散步,这就见到了在慢吞吞跑步的温故新。他看到我很是惊讶,停下来与我打招呼。我们走了几步,坐到操场边上的长条椅上。
温故新坐下后沉默着,我正要找什么话题与他说,他却主动地说到了温妮。
他说温妮已离开一个多月了,死是温妮的不幸,更是生者的,是父母和爱她的人的痛,永远的痛。
我问了一下温妮母亲的情况。他说很不好,每天都要为女儿哭一场。那一天她没有能够到殡仪馆送女儿,是因为休克了。
他说:“我们这个孩子太优秀了,你想象不到的优秀。”我点点头。他接着说,“因为她是独生女,我们可以说是将所有的爱和心血都花在了她的身上,特别是她妈妈,对她寄予了非常高的希望。
“温妮很乖,一直都听我们的。最后,我们都听她的,什么都听她的,满足她一切心愿。”
“她最后让我们知道了她与窦亚好的事,我们已经不在乎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只要她觉得幸福。”温故新说着弯下腰,将手臂搁在膝盖上,像要支撑一下自己。
我说窦亚很优秀,我见到他和温妮在一起的时候,觉得他们会很好,也希望他们能够好下去。
温故新说了声谢谢,抬起了身子。在得知女儿说的情况后,他曾经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到殡仪馆见见窦亚;在女儿快不行的时候,他也想窦亚能够在她身边,她都不允许。“我们什么都听她的。”他又重复了一句。
他请我说说,温妮和窦亚在一起的情况,把所知道的、看到的都告诉他。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充满着热切,希望我快点告诉他。
我说,我见到他们在一起只两三次,还都是在馆里。我都没有和温妮说过一句话。
温故新听我说的很失望,我安慰他:“看得出来,温妮和窦亚在一起时相处得很好。他们很好!”我只能这么说吧。
温故新说他作为一个父亲,在知道女儿患病以后,就把什么都想明白了,并说服了温妮母亲,将她所想的女儿的锦绣前程先丢一边,只想女儿能够康复,在以后的生活中能够有恋爱,有婚姻,有安宁的、幸福的生活,就算是普通人的生活也行。
他非常想看看女儿的QQ空间,但必须由窦亚同意,也只有窦亚同意他们才能够看到,他们没有这个QQ空间的名称,温妮最后给窦亚的信只提到QQ空间和pingguophua,这或许只是她留给他的密码。
他问到窦亚最近的情况,我说:“就这样。”觉得太含糊了,便说窦亚这次所受的打击太大了,对他来说,突然发生的一切是残忍的。
他说他和温妮母亲都搞不清楚温妮最后为什么要这样,他们都希望她有一个通俗的、更能够让他们接受的方式,像电视剧演的那样也行。温妮好像在和他们拧着劲似的。
我突然想,身下坐的这张椅子是不是窦亚那天坐过的?如果是的话,也就是他和温妮一起待过的地方。
我问温故新的家是不是离这里很近?他指着对面的一排亮着灯的住宅楼说:“很近,就在那里。”
我不再说什么,像窦亚当初那样遥望着那里。
我们分手时,温故新说,他都觉得该退休了,能在有生之年照顾家人,大概是他接下来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算是想通了,努力过了,奋斗过了,贡献过了。”停顿了一下,他说组织上会理解他的,他现在的家庭是“失独家庭”。
温故新第二天打电话给我,说我昨天说得非常对,两个孩子,窦亚和温妮相处得很好,他们的关系应该是很深的。在我面前他说不出口的是,去年国庆节后,有这么一天,温妮彻夜未归,后来面对父母的询问,她说她是和窦亚在一起。
我免不了多心,问他是不是觉得窦亚过分?他说这倒不是,真的不是。
他曾经以为,将来女儿出嫁的时候会痛苦一回,他一个同事就是这样的,这个父亲在女儿出嫁的时候,躲起来哭得稀里哗啦。这么个痛苦兴许也幸福的时刻,因为女儿的生命短暂,他肯定是不可能有了。但他在得知女儿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晚上,得到了她喜欢的男孩给她的幸福,得到了超过父母对她的爱时,他没有失落和一丝的不高兴。
“我,希望女儿能够有人生美好的享受。她21岁了,她应该有情爱、性爱,想要的都应该有。她只活到21岁,最后的时刻,她都没有拥有这些,我这个做父亲的,都愿意帮她去抢!”
我相信温故新说的是一句大实话,这么一个爱女儿的父亲,让我唏嘘、感动。我理解他,相信这对于窦亚来说也是无比幸福的一天。
电话那头的温故新声音低沉下来,问我:“会是真的吗?”我说会是真的,我也希望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