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4
我在母亲的坟前抽了一整夜的烟。
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终于升起来,照在我面前的一堆烟蒂上。
我叹了口气,站起来拍拍屁股。
临走的时候我看了看我那包香烟,还剩三根。
我全抽出来点燃,然后拜了三拜,插在墓碑前松软的泥土里。
“妈,你省着点吃啊。”我说,“我走了。”
下山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的升起来了,墓前那朵本来就不太新鲜的玫瑰被寒冷厚重的夜露一打,整个儿的就蔫了,被风一吹,早已委靡的花瓣零落,只剩下一条光秃秃带刺的枝茎。
接下来的是国庆十一黄金周,也是我们这个行业的黄金周。
对面那猪下水弄了个什么主题晚会来博人眼球,铁了心要和我“怡红”在这黄金周里一较高下,丫的招来了一大批靓女穿上汉服扮赵飞燕,我隐隐约约看到门里面用王羲之的狂草上书:“衣带渐宽终不悔”
……我呸!
我还“停车作爱枫林晚”呢!
丫的也忒文艺了!以为自己开博物馆哪?我嗤笑。
但后来看到“倚翠”门口源源不断的客源和猪下水得意的笑脸……我无言。现在的男人啊!
说起那猪下水,还跟我有一段渊源。
丫从小学起就跟我是同桌,开学第一天我看她作业本上那三个歪歪扭扭的汉字就开始读:“朱……水……”中间那个字不会。
“朱瑕水!”旁边扎小辫的那女孩儿俩小眼睛一番,没好气的说。
那时候正是换牙的年龄,从她那缺牙漏风的嘴里我一个听不清楚:
“啥?猪下水?”
我那时乐坏了,直叹这名字起得妙啊!既能大雅又能大俗,真有水平!
可那天杀的猪下水不明白我本是赞叹的意思,大怒,遂给我起外号:淋病梅毒。
我当时还是一纯洁的妞儿,不解,回去不耻下问我家老太太。
老太太乍听我叙述,大惊,身为她怡红老板娘的女儿竟然连这种病是怎么一回事都不知道啊?痛心疾首之下,老太太摆出最专业的架势,来告诉了我什么叫做淋病梅毒,还顺便讲解了一下湿疣疱疹以及HIV病毒的起源与发展史。
当我终于在心里对这个外号模模糊糊有了个概念的时候,心里那个气啊!
从此结下了不解之仇。
上高中的时候我临门一脚狠的,终于上了个重点高中,彻底的和她结束了同桌的生活,可想不到这么多年以后,辗转的又在这儿碰面了。可我一直坚信这绝不是巧合。为什么?从丫小学给我起的外号就看出来了啊!人家说三岁定十八,丫绝对是干这一行的料!
你说对着这样一个有着血海深仇的竞争对手我这能输给她么我,于是我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的。柳飘飘看着我一脸的不可思议说:“哟林涵,你用得着么你,我们卖身你倒是卖起命来了?”
今天是个雨天,丫的工商局的人上来说要查牌照,看看我们有没有合法经营。大王啊小李从我妈那代起就是熟人了,我还能不知道么,查牌是假,来蹭饭吃是真。我能有什么办法?好吃好喝的供着呗!
那帮孙子天天吃酒席,酒精考验的功力可不是盖的,一杯一杯白酒当白开喝,明显高我好几个段数。我今天手气又特不顺,划拳输拳扔骰子输骰子的,最后喝得一塌糊涂。
被李萧萧塞进出租车里的时候其实我还是挺清醒的,我看着他拿着我的伞渐渐远去,拼命拍窗子:“喂!丫你个李萧萧!你把伞还我!还——我——伞——啊——!”
可惜他听不见。
我靠!出租车启动了,我听着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心想,今天真倒霉。
下了出租车,我拿手挡着头快速奔跑回家,一肚子的白酒、啤酒、洋酒在肚子里晃荡晃荡的火烧火燎般。在快到我们那栋楼门口时,我很不经意的……不,不是不经意,丫的晾在门口的那辆银灰色的宝马也太显眼了吧?操!哪个开宝马的还住二手楼啊!
我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虽然知道不会是他,但我还是在雨中看了很久。
家谦开着BMW,生活应该不错吧?上次听许晴晴说,好像围在他身边的女孩子也不少,嗯,这样我就放心了。
雨越下越大,抽在脸上生生的疼,打进眼睛里又酸又涩,我感到有什么热的液体涌了上来,混在雨水里,从我脸上流下来,顺着我的脖子,流到领子里去。
我毫无意识的伸出手,搭在那辆车子上。
突然它尖锐的叫了起来!警报声划破沉沉雨幕直冲云霄。
我吓了一跳,清醒过来。四周望了望,还好,没人,要不被当作偷车贼抓起来了那就真是猥琐了,我赶紧三步两作的跑进楼里去了。
淋湿的衣服粘在皮肤上又冷又闷,我胃里绞得难受,上了几格楼梯后,在肚子里晃荡了好久了的酒精开始造反,沿着食道一路攀升逆行,我艰难的往下吞了口口水,但终于还是忍不住在楼梯口扶着墙壁吐了。
漆黑的楼道,除了我的干呕声,没有一丝声音。
吐着吐着,突然感到背后有一只手帮我拍背。
我的妈妈呀!
我的身体迅速做出反应肾上腺素剧增瞳孔陡然放大鸡皮疙瘩从尾龙骨一直升上去头皮发麻像是就要爆炸开来!
鬼呀!
我吓得差点没滚下去。
然而一抬头,见到家谦。
家谦沉默着,递给我纸巾。
楼下那真的是他的车?我有些惊讶了,楼道里是香烟的味道,他在这里做什么?等我?这几天我都没回家。他等多久了?
怔了怔,我沉默的接过纸巾,擦擦嘴巴。然后掏出钥匙,开门。
家谦站在我身后,我感到一道灼人的视线定在我背上,弄得我心神不定,扳电闸的瞬间,一个惊雷滚落,我手吓得一抖,竟然跳闸了!
“呃……那啥,我家断电了。”我回头向家谦苦笑了一下。
“是啊,你家还断水了呢!”
我说:“啊?”
“你没看你家楼下贴的通知吗?”家谦看了我一眼,径自走了进去。
我站在门口怔了怔,也跟着进去了。
我又冷又困,刚刚吐过的胃里一阵一阵的火辣辣,浑身湿漉漉的,一络络头发被雨水粘在苍白的脸上,还滴滴答答往下掉水,跟只鬼似的。我跟家谦面对面的坐在乌漆妈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雨太大又不可以去阳台装浪漫看星星,空气沉默得令人窒息。
无言的坐了一会儿,家谦开口:“还是去我家吧。”
我抬起头看他,本来想说,我靠,去你家干嘛啊!天大地大睡觉最大!没电就没电呗,我又不是非洗澡不可,头发是湿的我在枕头上蹭两蹭也就干了啊!我林涵猥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我怕个啥呢!
可不分由说的,家谦把他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身上。灰色绒面呢子料的大衣啊,还带着家谦的体温,我舒服的打了个哆嗦,迷迷糊糊的就被他拉走了。
城南到城北的距离好像一下子变得很短。
家谦住的是单身高级公寓,看着客厅的灯被打开的那一刹,我真有种重见光明的感觉。
我四周环顾了一下,家谦家几乎由黑白两种颜色构成,宽敞、整洁、利落,一件胡乱摆放的杂物都没有。家谦从来都是如此认真的一个人,无论是学习还是工作,他人生中每一步都走得缜密而无懈可击。以前我就经常嘲笑他的一丝不苟,现在想来,其实不是的。家谦那看似严谨的人生中有一个最大的破绽,就是我。
我看到他一尘不染的厨房,什么酱油啊盐啊醋啊米啊,什么都没有。倒是墙角的一个大箱子里的泡面种类繁多,康师傅的统一的日清的……我有些心痛,他就吃这些?
正当我探头探脑的想继续向里侦察呢,家谦把我推进浴室里面去了,告诉我烘干机的操作方法后,就出去帮我关上了门。
我在浴室里把衣服放上烘干机后,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想洗澡。我把摆洗漱用品的那一栏的瓶瓶罐罐一个个的拿出来仔细看,看到须后水的时候我还打开来闻了一下,好香,是家谦的味道。
看完以后我又把家谦挂在门后的大衣拿下来,翻出牌子一看,法文,看不懂。
我好玩地把它穿自己身上,在浴室里的大镜子前走来走去,看到镜子里的那个女人的穿着一件及膝的男式上衣猥琐而得意的模样,我就呵呵的傻笑。
笑着笑着,镜子里的人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笑容猛然的就僵住了,顿时扭曲得比哭还难看。过了好久,我脱下家谦的衣服重新挂回门上,有些颓然泄气。
这澡我洗了一个多小时,家谦竟然没有催我。
我穿上衣服出去,家谦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背对着我,有香烟的雾气在他指间袅袅升起。
我绕到他对面,坐下。
家谦看了我一眼,掐灭了烟。
“那啥,”我说,“我……我回去了啊!”
“不行。”家谦看着我,很简单的回答。
我皱了皱眉头,觉得很有必要跟他说清楚。
清了清喉咙,然后说:“呃,那个,家谦啊,其实我是不接客的,上次呢,只是一个特例。如果你真的想要人陪的话呢,我还是可以帮你找的……”我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的观察他的神色,在我觉察到家谦的神情越来越不对的时候,我赶紧住了口。
“林涵,你宁愿把我推给另外的女人也不愿意再见我?”家谦挑起眉毛看着我,不可思议的样子。
我看着他的眼睛很诚实地点点头。
“林涵,我恨你。”家谦看我半晌,终于这样说出一句。
好啊!
我差点没喝彩出声来。目的终于达到了不是?
然后我疲倦的挥挥手,闭上眼睛不再理他。
眼睛闭了半晌,想象中摔门而去的声音最终没有响起,我睁开眼睛,看到家谦仍坐在对面定定的看着我,我这才突然想起来,我靠,这里不是我家啊!
糗大了。
我尴尴尬尬的夹着尾巴溜出门去。
手还没碰到门把手呢,身后传来家谦沉沉的嗓音:“林涵,你敢说你不爱我?”声音中充满挑衅,分明有着十足的把握,很嚣张啊!
我定住了脚步,强忍要回头的欲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不、爱。”
手突然地就被拉住了,我被他一把扯入怀中,他拗过我的脸,恶狠狠的说:“你装吧你就装吧,林涵!我都看到了!”
他看到了?
哟,我想说,程先生您这真误会了,最近空气污染指数超标,下来的雨那都是酸雨啊!美国自由女神像它都可以给腐蚀了,您说它掉我眼睛里我泪腺能没反应么我。
可是我说不出来,唇被狠狠的吻住了。
酒精的作用下,我的心跳得很快,脸上泛起潮红,我看着近在咫尺家谦的脸,真的如此迷人。他的唇贴在我的耳后,气息轻轻撩拨着我的耳垂,声音沙哑而充满诱惑:
“林涵,你这个满口谎言的女人……”家谦深深的看着我,拨开我额前的乱发,“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如果你不爱我,为什么要哭……”
他说,如果你不爱我,为什么要哭……
肚子里没来得及吐出来的酒精迅速融入血液,血液沿着血管全身三百六十五度奔腾而去最后全数涌上脑子,“轰”的一下理智瞬间崩溃。
他慢慢将我扳过来,开始亲吻,我的脸,脖颈,锁骨,一路向下,向下。
在“怡红”这么久,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我自然知道他是要干什么。
十年过去了,我和他都早已不是当年青涩稚嫩的学生。我的身体僵硬,脑海中回荡着他最后一个问题,无力反驳。
他的身体渐渐把我压在门上,男性特有滚烫的躯体覆盖上来,我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有多冰凉。他一只手锁紧我的腰,与我紧密契合,像是生怕我再逃跑。
好,我不逃,我闭上眼睛,双手环上他的颈,开始吻他,迎合他,身体在他手指的游移下不由自主的战栗。
他似乎是停顿了那么一下,然后更加强而有力的坚定的侵略上来,肢体的交缠,欲望的喘息,我在他黑亮的瞳仁中看到自己苍白的脸,负隅顽抗的理智在欲望中逐渐变得渺小,直到最后终于被淹没。
进入的那一刹并非没有疼痛,我身体不由自主猛地后仰,撞倒桌上一瓶红酒。
九五年的法国波尔多红酒蓦然落地,破裂,响声清脆。
暗红色的酒水在白色的瓷砖上缓缓蜿蜒,香浓醇厚的酒味飘荡在空气中,沾满情欲。
肉体的痛楚与快乐一下子将我升上颠峰,我喉间发出一声声模糊毫无意义的音节,直到最后我终于听清楚,我在叫:“家谦,家谦。”
十年的迷茫、混乱、自欺欺人的生活,被这一下贯穿,始终。
没有悬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