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开始觉察了,她长期戴着口罩,比露出绯色的伤痕更引来异样的目光。
她决定,从明天起,她不戴口罩了。
清晨路上,她一直在想,如果于朗迎面而来时,她该是怎样的眼神和表情;如果他问起,她该如何轻描淡写地说那是摔跤摔的。
校园里,两侧梧桐在阳光下招摇。她骑着单车穿过树荫,
“嗨。薛微。”于朗在身后叫她。
她条件反射地回过头,都没细想,他的声音仿佛有魔力。
于朗一脸震惊,然后他眉头聚拢,难以置信。再然后,一种深深的疼惜从他的眼底升腾。没错,既有心疼,又有惋惜。她恍然记起老家那些大婶来。
那头令她恐惧的怪兽,从结满冰棱的山上,闯入了阳光明媚的校园。那尖锐的利爪终于在她左躲右闪之后,准确地刺中了她。
于朗的表情还未舒缓过来,她已掉头逃窜。她撞上梧桐树,“哗啦”一声摔倒在地上。陆天恩不知从哪里冲过来,他双手丢掉单车,猛力一跃,降落在她面前。她并没有摔得很痛,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她说:“那头小怪兽抓住我了,陆天恩,它终于抓住我了。”
陆天恩狠狠地盯着于朗,于朗尴尬惊慌,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过来。
陆天恩扶着薛微站起来,又冲于朗嚷:“你走开啦!”
于朗走开了,陆天恩又狠狠地说:“如果他真的喜欢你,不会在乎你有没有伤痕!”
薛微只是感觉痛,尖锐的刺痛。
薛微扔掉了家里所有的镜子,扔不掉的,她就用报纸蒙起来。妈妈静静地旁观,任由她发疯。就像今天早晨,她突然摘掉口罩,偷偷抹了粉色唇膏飞奔出门一样,妈妈什么也没问。
周末清晨,薛微正在喝粥时,妈妈很平静地说:“我联系了一个医生,他很有名,我们去做个微创手术试试看吧,听很多人说,效果不错。”
这给了薛微极大的希望。她幻想,当她的嘴唇毫无瑕疵时,她该如何光彩闪耀。
手术后,薛微在病房里休息。楼下是花园,她靠在窗口看,一个穿条纹睡衣的女孩,和一个穿灰色衬衣的男孩坐在长椅上,面对面地说笑。女孩戴着帽子,有一张苍白消瘦的脸。女孩正说着什么,男孩忽然凑过去,在她的额头上飞速地吻了一下。
女孩垂眸笑了,阳光从树缝间映在她的脸上。
薛微惊呆了,陡然生出妒意。她从没见过这样美丽动人的笑容。她从来不知道,一个吻,能让那么苍白的脸,散发出那样明媚的光泽。
从这一时刻起,薛微强烈渴盼,得到一个这样的吻。
一个吻也容易,只要她愿意,陆天恩会给。但她希望的人不是他,而是于朗。
7. 兔唇孩子是被上帝亲吻过的,人生会有惊喜。
微创手术并没带来明显的改善,伤痕还是深绯色,还是像侧卧的“S”,还是像造物主的恶作剧。医生说:“最好也只能这样了,毕竟不能奢求跟正常人一样嘛。”
这话真刺耳,可的确如此。她是兔唇患者啊,生来就注定不是正常人。
医生说了实话,似乎于心不忍,又说:“兔唇孩子是被上帝亲吻过的,人生会有惊喜。”
薛微惨然一笑,她早过了相信梦幻童话的年纪。
陆天恩来接薛微,背着一把从动漫产品店买的仿真剑。薛微问:“你背着这个干吗?看起来好傻。”
“扮演骑士啊,帮你杀小怪兽。”他说。
“白痴。”她抛给他一个白眼。她感到安心,但跟仿真剑没关系。从小到大,陆天恩总能给她这样的安心,在他面前,她也从不在意绯色的伤痕。
回到家,妈妈撕下了镜子上蒙着的报纸,语气坚决地说:“这是天生的缺陷,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与其幻想改变,还不如面对接受。世上那么多漂亮姑娘,如果她们喜欢的男生不喜欢她们,还是一样会失恋。”
梧桐树下,于朗站在那里,特意在等薛微。
薛微走过去,他迎上来,握住她的单车手柄,说:“对不起,我那天很失态,我只是太吃惊,没想到,如果你一直不戴口罩,我是不会的”
薛微打断他:“没关系,是你把我想得太完美了。”她的语气又嘲弄起来,“真相比这更吓人,我原来是兔唇。”
这一次,于朗很镇定:“每个人都不是完美的。何况,你已经比很多女孩优秀了。”
这是赞美,但并不浮夸。如果没有绯色伤痕,薛微堪称完美。她高挑,微丰,体态优美;她成绩好,会画画。也许,正是这些美丽闪耀,才衬托得绯色伤痕越发刺眼。
其实,奢望完美的人恰恰是她自己。她知道这是执迷,可她无法自我解脱,陆天恩的深情厚谊也没有用。
于朗用拇指摁住自己的嘴角,向上轻轻一提,说:“笑一笑哦,今天是小暑。”他又举起胸前的相机,对她晃了晃。
薛微懂了,他要为她拍照,二十四节气之小暑。她侧过身去,不让自己的脸正对镜头,她已将勇气鼓到极限,但仍然心有怯意。
8. 这女孩真美。
夏天过去,高三来了。理论上,高考压倒一切,但薛微对一个吻的渴盼,像大石重压之下的小草,依然倔强地生长着。她也生长出一种迷信,如果他吻了她的唇,她对绯色伤痕的恐惧就会解除,对完美的执念就会解脱。
她关注着于朗的一切。他总在清晨七点左右到校;他课间操结束后一定会去食堂买可乐;他每天黄昏在球场训练,她坐在教室里做卷子时,仿佛能听到他拍打篮球的声音;她留意他的名字,她听到女孩们说他可能会考飞行员,也可能会考体院;她兀自欢喜,忐忑憧憬,但不知如何才能到他的吻。
她关注于朗,陆天恩关注她。陆天恩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默默地关注她。
又一个春天将至的时候,薛微又在广场摄影展上看到了自己的照片,还有于朗的二十四节气。他拍的果然是她的侧脸,绯色伤痕看不见,完美无暇。许多人在照片前驻足,说:“这女孩真美。”
薛微的自我嘲弄心又起,她忽然转头对他们说:“你们看,那是我。”
他们的脸上闪过惊愕,惋惜,好奇,有人问:“你嘴唇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有人小声说:“好像是兔唇。”
大家都围着她看,叽叽喳喳议论。她当然想逃,她也知道,这样的自我嘲弄太疯狂,可她也想面对,这样的方式,反而能消除一些恐惧,
陆天恩不知为什么也来了。他穿过小叶女贞丛,走过来,拨开人群,拽起薛微的手,拖着她走了出去。他一脸心疼难过,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把她扔在街边,就大步走开了。
薛微也没走,就在街边坐下,像个迷路的孩子。她想了很久,然后给于朗打电话,说:“从这一个立春开始,你帮我拍一组二十四节气的照片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