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一会,我情不由己地说:“青叶姐,你真好,你说的话真好。”
“你不要这样说,不能这样说。”
“不,自从桥西口你让我回去,我就觉着你是个好人,你是真对我好。”
青叶微微笑了,脸儿微微泛红,刨根解底地说:“你呀,就是这上面犯的错,以为我真好,就起了坏心念。”
青叶又快活爽朗地笑起来,声音像小河流水一样的坦荡。停了半天,她止了笑,突然抬起头问我:“还恼我嘛!”
我被揭了伤疤,感到一时的窘迫和狼狈,我想辩解,我用眼看着她,她的脸色竟然变得害怕起来,陡然间像蒙了一层灰一般滞晦黯淡,快活明亮的眼睛失去了光彩,两个眼球闪现出幽深的暗光。像憋满了水的坝,在深夜里决了口,她灵魂深处的闸门“哐当”一声向我全面打开。她的话锋突然转了。
“周青,我把你叫来,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我有些迫不及待。
“我要退学了。”
我陡然一惊:“为什么要走,因为我?”
“不,绝不是。”
“那”我两眼灼灼地逼视着她,面呈悲苦之色。
她忧郁地说:“我实话告诉你吧,两年前我就订婚了,”
我脱口说道:“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你愿意?”
“我不愿意。”
我茫然了,她的回答是那样平静,虽然掺和着难言的悲哀。
我无话可说了,我能说什么呢。停一会,宁静的夜里又响起她凄凉的语调:“周青,你不要管我的事,你该好好学习,我原想不告诉你。我也是不幸的人,我家成份高,我爹死得早,我妈拉扯我们兄妹二人长大,我哥三十多了,找不上媳妇,妈见了我就哭,她哭我也哭,我不忍心,就答应娘,在山里给哥换了亲。”
听着她叙说,我的双肩由不得耸动两下,全身禁不住一阵颤栗,我简直不敢相信站在我面前的就是我同窗两载的青叶。
飘忽在东南天际的冷月,再一次钻出浓厚的云层,显露出它那贫血般惊慌而又疲惫的面容,垂散下凄冷苍凉的光,使得这茫茫的冬夜更加寂静,深不可测。
“原来我想不告诉你,想一走了之,可我又想想不能那样做,毕竟是同学,因为那点小事发生误解,如果在我走以前解不开,良心上容不下。我想我该告诉你,你该死了那份心,这也许对你的学业会有帮助的。”
听到这儿,我的脸上禁不住一阵阵燥热,全身像触电一般激动。我心底的热流剧烈地奔腾起来了,我干枯的眼眶湿润了。
青叶说着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一个钱夹来,掏出一叠厚厚的东西:“周青,这是我剩下的饭票,留给你用吧。”
“不不,我不要。”我推着她的手,心中涌起一股愧意。一年来,她给了我多大的帮助啊,现在她要走了,我没赠送她什么。这,我实在不能收。
看见我断然地拒绝她,她陡然面露愠色,声音严厉地命令我:“拿着,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极不情愿地把饭票接过来,说不出一句话,半晌才吐出一句:“青叶姐,你不能走,不能走啊!”
旷野里起了风,天上的云层愈积愈厚,再也看不到月亮的影子。听收音机预报,明天有雪,看来这场雪非下不可了。
青叶紧紧地缠了两下彩色围巾,没有月光的天色,我看不到她的脸上是怎样一种表情,好半天她才阴郁地说:“天很冷,我们回去吧!”
我不好意思再问下去,我不能再问下去。此时,我感觉出一种强烈的自责,青叶心底也有这样多的苦水啊,她在生活上,在学习上给了我那么多的帮助,我为什么一点都没有了解到她的身世,她的忧伤啊。
直到这时,我才全然明白,她为什么对待我那样关心,她为什么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发义愤,原来她是早早被无情的生活打下印记的人,心灵上有着多么惨痛的烙痕呀!
寝室里漆黑一团,我的心也是漆黑一团,狂风阵阵凶猛起来,我的心也正经受着剧烈的翻腾我一夜没睡,平生第一次失眠。
清早起来,果然降下雪来,校园里一片银白。我走进教室的时候,发现她的座位已经空了。班里面都在议论青叶退学的事。
我几乎是冲出了教室,急切切地从校西北角的一个墙头豁口爬过,我知道她会抄这条近道回家的。我想再看她一眼,我想再和她说一句话,我甚至想真遗憾,我来到校院墙外的时候,已经迟了,她已走得很远很远,很快就要走进那片遥远的杨树林,白茫茫的原野里,我怔怔地站在那儿,两眼发痴地瞅着那个美丽的倩影,鲜艳的彩色围巾在寒风中飘动。我的眼眶滴下了两颗冰凉的泪滴。
我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我以优异的成绩被录取到华南一所军事院校。接到通知书的时候,我抽个机会去见她,我应该感谢她,是她帮助我掀过了人生的重要一页。如果那时候她拒绝我的感情,是出于关心我、爱护我,是为了使我成气候,那么现在,我成功了,她也回乡务农了,我不应该嫌弃她,我应该去寻找我遗失的青春的梦。
我还想告诉她,我们之间不存在什么地位观念,因为我们之间有着一种崇高的爱情,这种崇高的爱情能击退一切私欲,能冲破一切阻拦,能消除一切旧的封建意识,我想告诉她,我们结合吧,三年大学毕业后,我们就结婚。我想告诉她我不可能告诉她了,我什么也不可能告诉她了。
当我欣喜若狂地想向她报告喜讯,向她倾诉我的感情时,想不到一切那么快,我还是来迟了。那年冬天青叶已经嫁人了,嫁到了遥远的太行山那边山西省的偏远小村子里,嫁给了一个大她近二十岁的男人。我木然呆在村口,胸中有一股难言的悲怆和苦涩,我真说不出一种什么滋味,只有深深地祝福她,我的不曾开始的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