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笔华衣画从前
嘉定伯的人在半月后抵达京城接走阿久。
我以为我这一放手,她会从此过得平静安稳。可惜她离开京城不久,李自成便被多尔衮率领的八旗军和吴三桂的部众在山海关外打得溃不成军,退出了京城。几乎也是在同时,我偶遇到一个宫中的老太监,从他口中听闻了一个几乎让我当时就吓出一身冷汗的传闻。
当晚我便买了一匹快马连夜直奔苏州,三天后,当我风尘仆仆地找到嘉定伯府时,却见府门紧闭,门上贴着长长的封条让我触目惊心。
“老先生!”我一把拉住路边走过的老人,“请问一下,这嘉定伯府怎么竟是如此光景?周家的人呢?”
“你是外地来的吧?”那老人看了我一眼,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这哪还是什么嘉定伯府啊!崇祯皇帝刚出事,周家满门就被大顺朝廷捉拿了。一众女眷相继被迫自缢,周家的男丁被打得只剩半条命,后来听说是周奎散尽家产才侥幸活了下来……”
我听得遍体生寒,周家既已败落,又怎么会舍得兴师动众地派人把阿久从京城接回苏州?倘若不是周家的人接走了她,那……那她现在会在哪里?
我心乱如麻,却也知道越是这种时候,我越是要冷静下来,当前最紧要的事,便是找到阿久。
于是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暗中打听嘉定伯一家的居处。我在苏州城赁下了一间小宅子,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才打听到了周奎的新宅邸,又用了整整一个月观察周家位于通顺街的那间三进小院子。但是几次夜探和数月监视,我都没有在院中发现阿久的踪影。
就在几乎要绝望时,我却在酒楼无意中听苏州县衙的两个人说起清廷明发圣旨,要找回周世显与阿久让他们成婚的事。听他们的言外之意,大概大清皇帝也是想麻痹那几位还在出逃的大明皇子,想借阿久的婚事让他们看出清廷体恤前朝遗孤之心。只可惜,阿久似乎并无此意,不仅上书谢绝了大清皇帝的好意,还想请旨落发出家,永绝红尘。
那晚,我屋里的烛火一夜未熄。天光大亮后,我出门直奔成衣店,买了几件光鲜的锦服。石青色博古花卉纹的交领袍衫配上革束腰带,让我摇身一变,化作了金玉马堂的锦衣男子。
我穿着那件衣服走进了苏州府衙,这一进,便是整整一日,直至傍晚时分,我才被人带到了白马街的一个小院前。
拍了许久门,院中才终于有脚步声传来。脚步声在门边停住,略带警惕意味的熟悉女声从门内传来:“谁呀?”
“是我,阿久!”我开口,声音里有自己都听得出来的颤抖。
门后只静默了一会儿,便听见门闩被人用力拉开,然后斑驳的木门被人用力拉开,门后赫然站着我魂牵梦萦的小姑娘。
她穿着一件青花短衫,比在京城时又瘦了几分,那只空荡荡的袖管在风里轻轻地飘起。眉宇间挥不散的忧色如同一层轻雾笼在眼前,只在看见我的那一刹,迸出明亮的光彩 :“世显?”
我眼角的余光里,清楚地瞥到了陪同我来的苏州知府那忽然放松下来的表情和旋即浮现的欣喜笑容。
然而,这些对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我一个箭步上前,将她紧紧地拥进了怀中。
我抱着她,手臂一寸一寸地收,直至她整个人都嵌进我的臂弯里,伶仃的一把瘦骨,激起我失而复得的满腔欣喜。
“世显!”她被我抱得太紧,略显窘迫地挣扎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便乖乖地靠在了我的怀里。
等我松开手时,她脸上已经是一片潮红,黑眸嗔怒地看着我 :“你怎么找来这里的?”
“我偶然在京中遇到一位老太监,无意中听他说起你失踪的事,又得知你不是周皇后的嫡出,而是周皇后的贴身侍女所生的事。他说只是周皇后宅心仁厚,看你生母因为产后血崩去世,怕你将来被其她妃嫔欺负,所以主动将你记在她的名下,当成亲生女儿般养护……”我说到此处,看她脸上的苦笑表情,顿时知道此事非虚。
她叹了一口气,忽然发现我身后的苏州知府,脸色微变了变,却还是露出客气却疏离的笑容:“林大人!”
苏州知府见状,很是识趣地躬身作揖:“林某见过长平公主!”
阿久冷笑了一声,却并未答腔。
苏州知府也不生气,只是讪讪地笑道:“今天是驸马爷和公主故人重逢的好日子,下官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正好我也要回去立即上奏,请皇上尽快下旨操办二位的婚事,下官就先行告辞了!”说完,他便要离开。
阿久满脸惊诧地看着我,我连忙冲她使了个眼色,又与苏州知府客气了两句,目送他走远,才拉着她进了院,将院门关好。
“你怎么样?就这么一直被他们秘密地软禁于此吗?”
“其实还好。”阿久听我这么一问,幽幽地叹道,“说起来,也怪我自己。嘉定伯当时还在狱中没被放出来,我那封信却落到苏州地方官员的手里。他们知道我还活着,才让他将我诱回苏州。待我到了苏州,立时便被周奎卖给了清廷的人,我愤而质问,才知道我压根就不是他的亲外孙女……只是当时我已落入清廷的掌控,他们自然不会放任我在外漂泊着,不仅给了我一个长平公主的封号,还好吃好喝地把我养在了这里……我现在,只盼我那几位逃出京城的皇兄能多长个心眼,别试图跑来苏州救我,或是见我被清廷优待,便天真地跑来自投罗网。毕竟,我一个残疾人,又是个女子。大明就算真的能复兴,也不可能由我来掌控。但他们和我不同,他们是大明未来的希望……”
我这才知道,原来清廷还有意用她诱出那几位出逃的皇子。只是这样一来,她成了什么?一枚棋子吗?
“对了!”她说到这,忽然扭头一脸严肃地看向我,“方才,林大人唤你周驸马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她,心里七上八下,却还是咬牙道:“我……我听说清廷正在民间四处寻访那位周驸马,要为你们完婚。所以,所以,我就冒充周世显来与你完婚!”说到最后这几个字时,我自己都听出底气不足。
不是欢喜也不是羞涩,而是真的心虚。这样的李代桃僵,对我而言,绝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倘若不是为了阿久,我是绝对不愿走到这一步的。
“冒充?”她蹙眉,“你与世显不过一面之缘,如何冒充得了他?”
我脸上一阵发烫:“我在宫中当差时,因为皇上为你们赐婚的事,曾……曾暗中打听过他的一些事情,所以对他府中的情况还算了解。而且……而且方才林大人带我来时,一见面,你就唤我世显,这……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行!”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虽说你二人同名,可是……世显虽从未离京,但朝中必定有认识他的人。万一将来事情败露,就相当于苏州一众大臣和那位大清皇帝都被你这么一个平头百姓欺骗了,到时他们颜面何存?这……这可是要被砍头的大罪!”她说至此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你马上走,我生在皇室,卷进这不清不楚的旋涡已是无奈,你与我本就无关……”她说这话时,声音如珠玉相击,真是好听,偏是这样好听的声音,再一次狠狠将我的心踩成齑粉。
我反手扣住她的手,将已经起身准备开门送我走的她直接拽了回来。长久的漂泊奔波和牵挂担心,让我再也忍不住,紧紧地盯着她,声音沙哑地说道:“阿久,你莫欺人太甚!”
她抿紧了唇,不知是因为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发火,还是因为我这没头没脑的话,难得有些怯意地看着我,脸上绯红未褪,美得如同一朵迎风的菡萏。
“你怎么可以这样一次一次地逼我放手?你明知道我喜欢你,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我说着俯身狠狠地吻住她,这一吻凶悍又霸道,几乎是不给她任何拒绝的余地,恨不得通过这一吻,让她看清我的心。
我这颗,为了她曾经甘愿放手成全,也为了她如今不惜千里驱驰,不顾一切想要守护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