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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美人如花隔云端
崇祯十五年十月初九,黄河决堤,开封的难民四处流散,父母弟妹皆在洪流中失去了踪影。我因为是家中长子,被祖父拉着跳进了他为自己准备的棺材中辗转飘零到了京城地界,却被城中官兵拒于城外,祖父更是因为沿途风餐露宿的辛苦最终在京郊的七眼桥旁彻底地病倒了。
身无分文,我唯有靠着从前在乡下翻墙爬树练就的功夫,每日夜半时分偷偷地潜进七眼桥旁的铁佛寺,偷些香案上的贡品斋果回来与祖父果腹。然而,祖父的脸还是一天天地凹陷了下去。那天夜里,他的呼吸渐渐微弱,混浊的老眼里黯然无光,干裂的双唇嗫嚅着:“阿显,我……我闻见你娘做的泉水馒头的香味了……什么时候能熟啊?我,我饿得紧……”
我鼻子一酸,双拳握得死紧:“马上就熟了,爷爷,您先睡一觉,醒来就能吃上馒头了!”
“好!”祖父眸光亮了一瞬,扯了扯唇角似是想笑,双眼却缓缓闭了起来,喉中的痰液咯咯作响,我心里一阵一阵地发起寒来。
在老家时,曾听隔壁的那些三姑六婆说,谁家久病的老人若是起了痰,至多撑不过十二个时辰。
我脱下身上那件满是泥浆的外袍小心翼翼地给他盖好后,便飞奔着往铁佛寺去了。
在铁佛寺这种京郊的小寺庙里,香火虽然不旺,但斋菜是极出名的。听闻京中的达官贵人都时常来此觅食,所以,虽是于白天第一次堂而皇之地入寺,我却几乎没费什么劲就循着菜香找到了后厨。
厨房里,两个和尚正背对着我切菜炒菜,张罗着吃食,灶台前的三口大锅里分别放了笼屉和饭甑,淡淡的豆香混合着米面的味道往我鼻间冲来。我顾不得多想,抱起一块碎石便砸破了他们院中储水的大缸,趁他们都跑出来察看的时候,从厨房西边的窗户跳了进去,顾不得热气烫手,掀开蒸笼便要去拿那又香又软的包子。
然而,我的手指刚落到包子上,一双手便毫无预警地从灶台后伸了出来扣住了我的手。
我讶然转眸,这才发现那土灶后竟坐了个年轻女子,因为是坐在灶炉蒸屉后,竟是被挡了个严严实实,以至于我压根没瞧见这里还躲了个烧火的丫头。然而,此时那双细白的小手紧紧地扣住我的手,小手的主人一身浅青交领的窄袖衫,衬得纤细的身段玲珑窈窕,通身虽无半件金玉首饰,可是她微扬的小脸和咄咄逼人的目光,莫名便有一种威压之势。
我紧张得额头冒汗,却强作镇定地低声道:“放开我!”
“看你模样周正、四肢俱全,怎么年纪轻轻的,居然偷东西偷到佛门清净地来了?”她虽不肯松开手,一开腔,声音却是温柔婉转。
我顾不上许多,用力挣开她的手,顺手从笼屉里拿了两个包子便要离开,转身却见她因为我方才动作太猛,正往后连退了两步,眼看便要摔向靠墙的那堆干柴。
那干柴大约都是寺中僧侣从山中拾来,枝丫横生,若是照她这个力度撞上去少不得要皮肉受伤……我心中一软,伸手一把又拉住了她。
“你……”她惊魂未定,刚想开口,我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那两名做饭的僧人,吓得连忙将包子揣进怀中,依旧从窗口跳了出去,迎着风便翻过了西边的围墙狂奔着往七眼桥赶去。
胸腔里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欢快,分不清是高兴还是害怕。我抬起手腕想拭去额上的汗,却依稀闻到袖间传来一缕幽幽暗香,想是方才那一扣一推一拉之时,沾染了她衣袖上的香味。
“爷爷,我……我给你拿了包子来了!”我气喘吁吁,一边掏出那将我胸膛烫得灼痛的包子,轻轻推了推祖父的身体,却猝不及防地被他倚在桥洞石墩上的身子直挺挺地压倒。
手中的包子顿时掉了下来,我整个人都僵住了,任由他的头无力地耷拉在我的肩膀上。
喉头发紧,眼眶发涩,好半晌,我才憋出一句尖厉的嘶吼:“爷爷!”
这一路的颠沛流离都比不上此时我从此孑然一身的茫然和恐惧。
“逝者已矣,你……节哀!”一个陌生却熟悉的女声忽然从我身后传来,我转身,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我,我跟着你跑出来的!”她似乎看透了我的疑惑,举起手中的白玉平安扣,我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脖子,这才发现发洪水时母亲挂在我脖子上的那枚平安扣竟不知何时遗落了。
“你这玉扣的玉质很不错,若是变卖也能值些银钱。可你宁愿偷东西吃都不肯典当,显见你将其看得极重。”她说到这里,微顿了顿,“连骄傲都不要了也要留着的东西,若是遗失了,肯定会急坏的。”
我将披在祖父身上的外袍垫在地上,让他平躺在地上后,才缓缓起身接过她递来的玉扣,哑声道了句谢。
“你们……一直住在这里?”
“怎么可能一直住在这里?”我抬起头瞪了她一眼,声音也不自觉因为悲愤而高了许多,“我们在开封也是有家的,我原本也是富庶人家出身。再过一年半说不定我也能和我爹一样,到县里的衙门里当个差役。可是,一场洪水毁了一切,好不容易沿途乞讨来到天子脚下,可是,京城的城门却不肯放我们这些流民入内……”
她先是一愣,旋即便拧起了眉,一双美目注视着我和祖父,虽不见有同情之色,却隐有几分惭愧和内疚。
我看着她一身朴素却极讲究的衣服,又是一口纯正的京腔,便上前几步,冷笑道:“你方才不是还好奇我这种四肢俱全的人,为何只能沦落到行鸡鸣狗盗之事吗?我现在倒是可以回答你,这些都是拜你们这些京城人士的善念所赐!你可知道,单单这京郊几十里,每日有多少难民如我祖父这样饿着肚子带着一身病痛和绝望而死去吗?你……”
“放肆!”一个清越的男声忽然响起,一身锦衣如玉的男子带着两个随从正匆忙地向这边赶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她从我面前拉开,十分关切地检视她的周身,“你没事吧?”
她摇头,挤出一抹笑。
男子略带抱怨道:“我不过是陪方丈下了盘棋,忽然听说寺中来了小偷,你闲得无聊跑去厨房添柴烧火打发时间也就算了,竟还只身跑出来追贼……”
“世显,我没事!”她拉住他的胳膊,动作里透着亲昵和安抚意味,看得出来这两人的关系很是亲近,两人又都是锦绣华贵的模样,只是并肩站在一处,都如桥洞外的阳光般明亮和煦。
我低头想将玉扣系好,却发现那玉扣上的红绳因为磨损已经很难系起来了,我试了几次都接不上来,正有些恼怒,旁边却递来一根淡青色的发带:“给你!”
原来是她解了头上一根束发的丝带给我,原本斜扎在头顶的一个小辫子此时已经完全散在肩头。
我有些迟疑,她却已经夺过我手中的玉扣,将那柔软的发带从玉扣中穿了过去:“男儿大丈夫,自当爱憎磊落。既然是珍贵的东西,自当不顾一切地去保护!”说着,她将玉扣递还给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接过玉扣,那软丝带在掌中温热的触感有些熟悉,一如她那双白皙柔荑。
“张世显!”我看了看她身后的男子,方才隐约听她唤那男人世显,不知是不是错觉。
“真巧!”她唇角一扬,竟是笑了起来,山花一般烂漫,却是回头冲她身旁的男人道,“没想到,在这种地方竟能遇到一个与你同名的人吧?”
男子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并不答话,只是目光愈发温柔道:“我们差不多该动身回城了,来之前说好了只是来吃顿素斋的,现下这么一闹,只怕家中长辈知道又要不高兴了。还是早些回去好了。”
她一边点头,一边从袖中掏出一枚小铜符,然后看向我 :“你先将你祖父安葬了,若是真想进京,可凭此符入城。如果有难事,皆可到城南朱雀街的都尉府找这位周公子。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一定会搭救你一把的。”
“媺娖!”男子皱眉,不满地扫了我一眼,“你那铜符上面可还有我亲手为你刻的字!”
“江湖救急嘛!你几时变得这么小气了?”她不由分说地将那铜符塞到我手中,才转身挽了男子的胳膊离去,喁喁私语声也渐行渐远。
我接过铜符,上面赫然刻了个朱字,顿时心中一震。
“朱……媺娖?”我不由自主地唤出她的名字,眉头却深深拧起,这天子脚下,姓朱的女子……会是个什么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