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自成下岗了，他一想起来厂子里的那几个头头儿，心里就觉得窝火。偌大一个市办集体企业，愣是让人家外国佬给买断了，还讲什么资源整合，拯救企业。老外整天叽里咕噜地对着机器设备指手划脚，领导们反倒像极了一群小丑，跟屁虫似的撵在人家后面点头哈腰地瞎转悠。老外把一个厂子转够了，就要裁员。周自成自打接他老爸班的时候就一根筋地认定了，铁饭碗是最牢靠的，不可能是折腾三两下就打碎的。老婆卫华倒是审时度势地提醒过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该活动的还是要活动活动。周自成一千个不乐意，他信誓旦旦地说，我一个老工长，我怕啥？就是老板换成了罗斯福，也不能叫咱下岗吧！对于厂子，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不成这铁饭碗真的会锈烂了？
厂长找周自成谈话。他说老周呀！我知道你是一个老工人，但是厂子也要发展啊，咱就得让大家都活下去对不对？那就得有人带个头对不对？你是一个老党员了对不对？你应该多考虑考虑年轻人对不对？……厂长说得唾沫星子满天飞，像人工降雨似的。周自成生平最看不惯骂人不带脏字的领导德行，他说，多简单的一句话，你就是想叫我下岗嘛！厂长刚想解释，周自成实在受不了了，他脑袋一热，就武断地说，行！那就把我的工龄也买断了吧！厂长就把平日里的官架子摆得高高的，他说老周，这可都是你自己说的啊！如果方便的话，你就到人事科办个手续吧！他还假惺惺地说，有空的时候别忘了回来看看。
好马不吃回头草。周自成一甩头就离开了厂长办公室，他忽然有一种想要呕吐的冲动。老周大步流星地走过领导们装修得富丽堂皇的住宅楼，眼睛就有些湿润。周自成抑制不住内心的疼，他不由自主地嘟哝开了：狗日的，我辛辛苦苦了大半辈子才拿了五万元的活命钱，你们却吃香的喝辣的，住阔的养肥的。你当是谁有义务养虫虫似的，早晚得叫人家外国佬把丫挺的剃个光头。
钱要是到了手里，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周自成住在乡下的父母先后去世，一向不争气的儿子也考上了大学。一家人都好像跟钱有着深仇大恨似的，七蘸八蘸，存折上几年来的积蓄就变成了智能计算机里那个没有表情的女声，眨眨眼就“归零”了。单位里的头头脑脑们下岗了，往往都会挂靠着近水楼台的优势来个借鸡生蛋，很快就能恢复元气，东山再起。平头百姓周自成就不行。他那些零零星星的工资充其量也就是维持生活，填饱肚子，除此之外，他真的想不出自己在哪里枉花一分钱了。就算是儿子从小学到高中的学费也都是两口子挖肉补疮操办的，凭良心说，自己还真的从来都没有放下过包袱，轻松过一天。
下岗的周自成一天到晚都闲置在家里充当着“家庭妇男”的角色，半年多来受尽了邻居们的冷讽热嘲。一家三口人的开销，全部都压在老婆瘦小的肩膀上，就算别人不说道，老周自己也总觉得喘不过气来。男子汉大丈夫不怕打架输钱卖力气，就怕在人前人后伤了自尊心。心灵上的伤口看不见摸不着，却是无法愈合的。
星期六，周自成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整个人就觉得轻松了许多。他耷拉着脑袋提心吊胆地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生怕碰见一个自己认识或者是认识自己的人。老周心里暗自琢磨，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下岗毕竟不是一件太光彩的事情。下岗意味着领导对自己不信任，同时也意味着自己跟同事不团结。你如果敢说自己是因为单位效益不好，主动分流做贡献的，别人肯定会以为你是一个能力不够，牢骚满腹的老油条，腰里还掖着藏着方方面面的狐狸经。
周自成强打起精神义无反顾地迈进了人才大市场。他看着琳琅满目的招聘单位和一个个朝气蓬勃的求职面孔，肚子里就好像吞进了一个扎破的气球，转眼之间就把气泻完了。周自成突然就想起了厂长的话，难道现在真的是年轻人的世界了？他踌躇满志地凑近老本行——一家机械厂的招聘席位，透过招聘专员鼻梁上镶着金边的眼镜，他那双锋利的眼睛一下子就洞穿了老周心里的空虚。年轻的招聘专员不紧不慢地问道，毕业证有吗？技术等级证有吗？周自成战战兢兢地回答说，身份证就有，都几十年的老工长了！眼镜后面没有表情地发话说，对不起先生，我们是有程序的！你是不是到别的单位再看看？还没等他的屁股离开凳子，秘书就在叫下一个了！周自成知道这是在赶他走，他觉得自己像极了菜市场里的小贩，厚着脸皮讨价还价，却碰了一鼻子灰，结果什么东西也没有卖出去。
走在来时的街道上，依然没有了来时的熙攘。周自成甚至对自己数十年的的履历产生了怀疑，尽管他是从来都不服输的。浑浑噩噩中，他忽然听见有人叫他师傅。周自成一回头，就知道错了。那是他以前的调皮蛋徒弟王刚，那小子在他下岗之前就自行了断，卷铺盖走人了。西装革履，皮鞋嘹亮的王刚嬉皮笑脸地说，师傅，你也退了？周自成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王刚说，像你这样的手艺，要是真的在那个破落地儿呆上一辈子，就真的白瞎你这个人了！他顺藤摸瓜地问道，你去人才大市场了？周自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生活所迫，咱没别的门路呀！王刚就来劲儿了，得了吧师傅！就你那身行头，还去人才市场？叼败了吧？周自成恨不得马上找个地裂缝钻进去。说实话，他最怕王刚那副得理不饶人的老套子。王刚死乞白赖地拉着周自成就进了路边的一家饭馆子，说是要教师傅两手绝活儿。
王刚出厂后，凭着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如今已经混迹于业务高手之列了！他说师傅，人生在世，东方不亮西方亮，天无绝人之路。不过命运这玩意还真的不是白给的，它得全靠自己包装，把握。你不妨按照我说的试试看，保证药到病除。王刚这小子还真的厉害，周自成竟然真的被说服了。酒足饭饱，周自成争着付账，权当是买了一个聪明，谁曾想却被王刚抢了先。他说，师傅呀！等你找好了工作再请吧！咱先说开，你老人家可不准说我没大没小的。哈哈，我还等着喝你的师傅酒呢！
又是一个星期六，和周自成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卫华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着一向不甚讲究的丈夫周自成又是西装又是领带的，临了还拎上了儿子的公文包。他这身打扮，活生生的一个专家教授，打眼看上去至少都年轻了十岁。周自成的公文包里还放着几天前王刚代为处理的一沓子证件。卫华在摸不到头脑的同时，还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她担心老周是不是为了工作，得了失心疯。
这回负责面试的是一个老外，黄头发蓝眼睛的。他们要高薪聘请一个机械工程师，要求一定要经验丰富的，在生产车间呆过的优先考虑。周自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噼里啪啦地丢出一大堆专业术语，他老道娴熟的肢体语言更是让翻译小姐大吃一惊。她翻译的速度明显地落下了一大截子，外国佬一锤定音，OK，就是你了！
心潮澎湃的周自成看着入职卡片上的报到地址，不禁目瞪口呆。那正是自己以前的厂子，换汤不换药，现在都改称公司了。
看样子，好马要吃回头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