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乐安之乱后,锦衣卫确认东厂曾经派人行刺杜郁非和罗邪。从此北镇抚司几乎断绝了和东厂的一切往来。这些事,上头的赛哈同很清楚,甚至连皇帝朱瞻基也可能是知道的。不过神奇的,居然没有一个人过问这个问题。这一僵局一拖就是几个月,很多事都停滞着。这几个月的时间,东厂和锦衣卫的关系降入了冰点。
眼看,两边就要变得水火不容。突然有个叫石清扬的东厂档头前来北镇抚司衙门拜访。此人说东厂最近遇到个棘手的案子,督主金英请杜郁非务必前往东缉事厂协商。石清扬摆足了低姿态,并说到此事和当年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有关。这让杜郁非一下子来了兴趣。纪纲为靖难旧臣,是永乐朝第一任锦衣卫指挥使。因为谋逆大罪,被永乐帝送去都察院审问,最后被判凌迟,抄家灭族。但纪纲案怎会与最近的案子有关?于是,他请示了老大人赛哈同后,一大清早就前往了东厂。
这并不是杜郁非第一次到东厂衙门,但的确是在朱高煦在安乐州作乱后的头一回。
东厂督主金英在大堂外的“流芳百世”牌坊前等候杜郁非,两人寒暄了一下,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而后一起到了大堂入座。
杜郁非开门见山道:“石清扬提出的案子,听说涉及济钢,所有纪纲的卷宗都是锦衣卫不可外传的东西。若是你们真想要了解,得给我说一下具体情况。”
金英笑道:“这是说来有些复杂。小石头,你来解释吧”
石清扬道:“一个月前,我们东厂的一个百户罗飞被击杀于家中,同一案子死的还有其弟弟罗翔。罗翔也是我们东厂的人。二人同时被格杀于院中,尸体被整理过,人头被枭首放在一边。但他们的致命伤,其实都是胸口被利器穿过。”
“有何特别?”杜郁非问。”这利器非刀非剑。是奇门兵器。”石清扬将一副兵器草图拿出,“仵作验尸后,猜测凶器的外形可能是这样的。”
“钩子?”杜郁非皱眉,江湖上用钩子的成名人物并不多。石清扬道:“确切地说,是一对钩子。我们在京师的弟兄们开了个会,卢天行说他见过这种伤痕,当年纪纲被抓之前,他老宅密室的守门人就是死于这种伤口。卢天行当时是锦衣卫,纪纲让他看过尸体。”
杜郁非点了点头,卢天行为人如何,他并不清楚,但办案确实是把好手,当年有“神捕”之誉,算是纪纲一手提拔起来的。纪纲倒台后,卢天行勉强逃过株连,但在锦衣卫的仕途是彻底毁了,所以东厂成立之时,他第一时间转去了东厂,而且很快就坐上了副千户大档头的位子。
“另一点,两个案子的死亡事件也是一致的,都是在丑时前后。”石清扬又道,“但有一个疑问,那就是罗氏兄弟和纪纲应该是完全没有关系。罗氏兄弟年纪不大,纪纲倒台时,他们只有十三四岁,怎么也凑不到一起去。”
“罗氏兄弟,最近得罪什么人了吗?”杜郁非问。
“他们手里案子一直很多,几乎每个月都要办两三个。因为效率高,所以罗飞升迁得很快。才二十二岁就已经是百户了。”石清扬回答。
杜郁非笑了笑:“我无意说死者坏话。办事那么速度,难免会有问题吧?”
“您说得是。”石清扬点头。
金英摆了摆手让石清扬退下,叹了口气道:“郁非啊。实话实说,罗氏兄弟办事是有问题的,经常犯些小错。但是他们家里有些背景,我们东厂又在用人之时,有些事我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叫我们没有郁非你这样的大才可用呢。若你能来厂子里帮我,我还用那种人做什么?”
“公公,你客气了。”杜郁非拱了拱手,目光扫着大堂里高挂的岳武穆画像,轻声道,“这里没有外人,我和公公你一贯交好。”
“是的,在办差时,你和罗邪还救过我。”金英抱拳道。
杜郁非看着对方眼睛,缓缓道:“如此,乐安之事后,你就欠我们两条命了。”
金英扶在椅子上的手掌一紧,随即苦笑道:“若是我有事得罪了你,那真是抱歉了,身在官场我们都身不由自。”
“锦衣卫和东厂都是为皇上办事,你能做的,我们也能做。”杜郁非面无表情道,“但没必要到那一步,对吧?”
金英琢磨着对方的话,点头道:“是。这事错在我。”
杜郁非道:“那你这个案子,若是要锦衣卫帮忙,就得允许我参与。两边合作办案,但我有最后定夺权。这是若真和当年纪纲案有关,就绝对不简单。不过话说回来,你对这案子哪里感兴趣?死两个败家的孩子,对你又没什么坏处。”
“再败家的孩子也是自家孩子,而且当年纪纲权势滔天,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扳倒了他。”金英微笑道,“此事我派小石头和卢天行帮你,最后怎么处理你锦衣卫说了算就是。有空带罗邪来跟我喝茶吧。”
“她?她比我忙多了。最近不在京师。”杜郁非笑了笑抱拳起身。金英看着对方的背影,那么大的事就这么说了就了?但错过了上次的机会,就真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了。
石清扬将杜郁非带到了东厂殓房。一路上看到的景象比普通衙门还要平和,若不说破谁能想到这是比锦衣卫更凶恶三分的东厂?
殓房外,布置了两处案发现场的模拟。差役们根据卷宗记录,将罗宅和纪府的凶案现场在此还原。从尸体倒毙的角度,到周边三丈内的环境全都表现了出来。这是卢天行的一贯做派,只要是他经手的案子,都要照此做上几遍。杜郁非来之前就看了过往卷宗,知道纪纲老宅的案子过去就是卢天行参与负责。但后来纪纲被永乐帝处置,那些零碎的事就没人再提。不过想来,作为办案人,卢天行一定对那件悬案颇为怨念。因此才会一遇到罗氏兄弟的案子,就又将从前的事提出来。
“神捕”卢天行中等个子,相貌平平,不仅头发花白,胡须里也有星星点点的白色。杜郁非还记得对方当时风华正茂的样子,其实卢天行不过四十出头,本不至于这样。可想而知,纪纲案后他过得何等艰辛。案件场景里,两个番子分别模仿罗飞罗翔。根据罗宅仆人的说法,罗飞通常会在院子里坐到很晚,而罗翔则很少陪着。案发现场罗翔的尸体更靠近内宅的石阶,所以可以想象罗飞遇袭时,罗翔只是偶尔路过,或者说是临时从房间里面出来。
卢天行若鬼魅般从围墙上落下,靠近“罗飞”。“罗飞”霍然起身,二人交谈了几句。卢天行拔剑动手,在兵器交击了两三次后,“罗翔”从一旁奔出。卢天行身形旋动,忽然杀到“罗翔”近前,左手拔出一柄短剑刺入对方小腹。“罗飞”为了救弟弟完全乱了方寸,卢天行一个转身长剑贯入其胸膛,然后一脚将其踢倒。
卢天行这样的才干让给东厂可惜了。杜郁非微微叹了口气,他初入锦衣卫时,卢天行曾带过他几天,如今真是物是人非。
两个“死者”倒下的位置,和之前假尸摆放的位置基本一致。卢天行抬头道:“过程基本就是这样,随后罗家的仆人闻声奔出时,凶手已不见踪影。而尸体则被放在院子正中,并被砍去了脑袋。”
石清扬皱眉道:“将人斩首,若非有深仇大恨,就是一种特定仪式。但最近并没听过有类似的案子。”
卢天行道:“也许是我们接触的卷宗还太少。”
“跟我回北镇抚司,各种卷宗会对你们开放。”杜郁非道。
卢天行微笑行礼,杜郁非入锦衣卫时还只是毛头小子,如今屡破奇案,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这在从前又如何能料到?
亲眼看了一遍罗氏兄弟的尸体后,杜郁非带着石清扬和卢天行回到北镇抚司衙门,并把罗飞断头案的卷宗交给了苏月夜。
苏月夜翻看了一遍卷宗,板着脸回来问道:“上回东厂刺杀你的事,就这么算了?”
“赛老既然介入,自然就是大内里面有人说话了。除非我们有证据证明是金英下的令,不然能怎么样?这个哑巴亏是吃定了。”杜郁非道,“先维持暂时的和平吧。”
“罗邪会答应?”苏月夜哼了一声。
“这种事,她比我看得开。”杜郁非笑了笑,“你对照过纪纲案和罗飞案,可有发现?”
“对比案发现场的细节,如卢天行所说,两案看上去像是同一凶手。只是单看卷宗找不到两案联系的点。”苏月夜拍着卷宗道,“纪纲案的死者纪东、纪北,是当时老宅密室的守门人,算是纪纲家的亲信仆从。这两人之前是纪纲的护卫之一,据说当时是临时调去老宅做守卫的。纪纲平日里做了多少恶事,此二人都要算一份。”
“同样是兄弟,同样是联手作恶。这和罗氏兄弟是很像的。”杜郁非道。
苏月夜道:“但也仅此而已,两案死者生前尽管作恶不少,但他们的受害人并无交集。两案死者之间也无交集。卢天行为何觉得二者有关?”
杜郁非笑道:“这个我也问过,他说并无证据,只是一种直觉。”
“我知道高手做事都凭直觉,但单凭手里这些内容,我们从何查起?”苏月夜无奈道。
杜郁非踱了两步,低声道:“假设两案有关,是个这么多年,凶手为何突然再次行凶?若是突然再次行凶,则两案和凶手必有交集。又或是说有没有可能他一直不曾停手,只是我们不知道?那就必须扩大调查范围。”
“即便扩大调查范围,也要有个方向。”苏月夜道。“容我想想……”杜郁非重新翻看了一遍罗飞案的卷宗,来到东厂二人的房间,说道,“你们可有发现?”
石清扬摇头道:“纪纲一案,当时他老宅的密室失守是突破口。第二天他那点破事就都被送到了成祖皇帝的案头。但送上那些案件的太监已经故去,没人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卢天行则道:“我先前从罗飞兄弟经手的案卷入手,但近三个月的案子里,没有发现特别的东西。他无非就是构陷了一些官员贪污渎职的事。那些事并非扑风捉影,只不过可大可小。”他发现杜郁非的目光不对,遂改了语风道,“但我依旧觉得罗飞案和纪纲案是有关的。”他拿着毛笔,比划了两式剑招,“从剑锋切入的角度,这两安德斯这似乎死于同一路剑术。路数接近于华山剑法。”
“但你们不是判定凶器是对钩子吗?”苏月夜反问。
“双钩的流派并不多,多数起源于双刀或双剑。而凶手用奇门兵器,未必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石清扬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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