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从泰安城向外看，远山间那边两边凸中间凹的山峰就是龙角山。但是若是换个角度，这座山又仿佛是一张朝天的人脸，故又称人头山。这座山越靠近，就越觉得雄健，站在近处仿佛满山的峭壁都压迫到面前一般。
杜郁非和梦星辰一路进山，两人话都不多。然而他们找到松林峡后，这里除了靠近碧龙涧，并有一个不知何故修剪的凉亭外，一个人影也没有。
“选这里开会，不如说是选这里伏击吧？如果地点是天机社选的，修罗宗居然没异议，也算是艺高人胆大了。”梦星辰掠上亭子扫视四周。
杜郁非抬头看到亭子上方写着“落月”二字，在地上寻觅着，慢慢道：“你出道这些日子，一定遇到过很多次伏击。真正的高手在这会怎么做？我可以给你一点线索，战斗是围绕这个亭子展开的。”
梦星辰飘身而下道：“这里一共七个人，六个在地上，一个在亭子上，也就是刚才我站的位置。战斗爆发在亭子里，结束于水边。因为没看到尸体，所以不知道最后那个人是跑了，还是死了。”
“你来说，我来找线索。”杜郁非道。
梦星辰道：“不出意外的话，这里两面环山一处邻水，像一个口袋。修罗宗的诸位和我们一样，从山路上来。”
“你说有人埋伏在亭子，修罗宗的都是高手，远远走过来怎么会没发现埋伏？”杜郁非问。
“人只会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天机社若是要设伏，一定先引开修罗宗的注意力，让他们关注其他事情，使得他们看不到埋伏。这和江湖艺人街头变戏法是一个道理。”梦星辰指了指亭子左面的大树，“若是要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我会选在这里。因为回过头去亭子是背光，亭上的刺客若是足够优秀，会利用光线隐蔽自己。”
“这里的确有凌乱的脚印，而且至少是三人以上。”杜郁非看着大树，或许当时天机社的龙头许浩川就站在这里。
“然后天机社的人并未动手，而是引导他们前往亭子。”梦星辰走入亭子，坐在石凳上环顾四周，“这块地方很幽静，若真要伏击，埋伏个几十人应该不成问题。若顾忌敌人身手太好，埋伏十个左右一流高手，天机社一定能做到。为何他们会在人数接近的情况下发动突袭呢？”
杜郁非道：“即便他们多一个埋伏，四对三，天机社不会有绝对把握能击败修罗宗吧。”
“亭子里有三大摊血和数道血痕。大摊血迹间距离不近，可见不属于同一个人。”梦星辰抬头指了指亭子顶上的裂痕，裂痕正在其中一摊血迹上的方，“第一击，也是致命的一击应该来自这里。直接导致被袭击的人出了那么多血。然后所有人是凭本能在战斗，我想胜负只在电光火石之中。”
“天机社的武功强在空灵出奇，有一门奇学叫隔山打牛，亭子上的杀手或许就擅长这个。修罗宗的武功则飘渺霸道，近距离交战胜负之在一念之间。但若胜负只在一线，天机社是不会发动进攻的，和修罗宗相比，天机社的杀手更精于布局谋划。而修罗宗的刺客则更喜欢单干。”杜郁非依然纠结于比四的人数。
“不论怎么精于谋划，都有漏网之鱼。”梦星辰沿着血迹越过一片草丛，看到一串凌乱的脚印，“这里靠近碧龙涧，浅滩上都是淤泥，有人从这里一路飞奔借着涧水离去。”
“在武艺接近的情况下，若是以一敌多，从水路怎么能跑掉？”杜郁非摇头道。他走近浅滩，看到硕大的礁石为之一怔。那块圆咕隆咚如半块西瓜的大礁石，居然是被外力一分为二的，礁石上有一枚刀削斧凿的足印，以及两道兵器的划痕。杜郁非低声道：“逃走的是罗邪。谢天谢地。这脚的大小与她的吻合。”
他双手合十，重新走到亭子下，打量其周围的一切。眼前仿佛出现了当时的场景……
罗邪和大师兄卢岳、五师兄倪庆东来到落月亭，天机社的龙头在对面的大树演示着一套功夫，约他们去切磋，然后一起进入亭子。寒暄之时异变突起，亭子上的刺客用隔山打牛杀向亭内，一片乱战展开。罗邪孤身突围掠过浅滩，在礁石附近被追上，罗邪展开修罗刀阵将敌人逼退，借着水流遁走。
杜郁非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演练可能发生的战斗，终于叹了口气道：“只有一种可能，天机必胜，修罗宗必输。”
“修罗宗里有天机的卧底。只这一个卧底，就把情势变成了五比二，天机必胜的局面。”梦星辰揭晓出答案。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地上这三摊鲜血，如果代表至少重伤了三个人，我们假定是死了三个人。”杜郁非道，“我们知道修罗宗原本是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对方卧底。那么就剩下两人，最后逃走一人。那么地上这三摊血，有两摊是天机的。我们假设，天机一发动行动就胜负已分，那他们怎么会被重创两人？在场有天机龙头许浩川这样的高手，我不看好罗邪有这样的能力。”
梦星辰道：“这一点，你就先不要在意了。重要的是，你若确定罗邪从这里逃走，那么接下来她会去哪里？若她一直在逃，到此刻已有一整日，怕是急需你的救援。”
“你说的是，只是这又该从何找起。”杜郁非来到碧龙涧边，我若是罗邪，在没有小舟渡水的情况下，该去往哪里？
梦星辰后退几步，站在“落月亭”里，突然转身飞掠，他几乎不做思考就踏过浅滩，在靠近礁石时一个转身挥手算作出刀，然后斜飞到水边。梦星辰指着涧水最窄的那段水域，低声道：“第一反应是去那里。”
杜郁非挠了挠头，照其所指的方向趟水过河。在那边的山壁浅滩间，果然找到了脚印。靠近了山壁才发现，那边又一条不算是路的小径，斜斜地可以上山，只是初看无法知道通向何处。
“你为何会知道？”
“这是亡命之徒的本能。”梦星辰笑道，“罗邪是个杀手吧？她这辈子遇到危险的机会应该远远多于你，若她真是修罗宗宗主的关门弟子，应该也会有我这种本能。”
“但你觉得，有多大可能，在短时间内甩掉追兵？”杜郁非问。
梦星辰道：“我不认识罗邪，换作我，只要可能，就不会一直逃下去，而是要伺机反击。在大山里一直逃，最后一定会没有退路的。”
“是的，一直逃的是逃兵，敢于反击的才是亡命之徒。”杜郁非沿着小径翻过一道山崖，“罗邪的性格应该和你是很像的。”
“是吗？”梦星辰笑道，“这样的女人是不是很有趣？”
小径前方出现了岔路，杜郁非松了口气道：“至少到这里她暂时脱险了。”
梦星辰道：“那我们就进山继续找，你熟知她的脾气，一定会在敌人之前找到她。
”右边似乎是下山的路，左面则去向不明。杜郁非微一沉吟，指着左边的小路道：“我们这边走。”
罗邪推开面前的树杈，抬头看了看天空，月色正浮现在眼前。上次逃亡时就是夜晚，所以这是至少过了一天吗？她苦笑了下，躲入这个树洞以后，就陷入昏迷状态，还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她小心查看了一下左肋的伤口，之前粗糙的处理得到了成效，刀口已初步愈合。罗邪脑海重重现中埋伏的瞬间……
进入“落月亭”时，因为觉得六个人在亭内人太多，她在亭子台阶处等待，天机也派了一人站在她身边。巨变突然发生，只一个照面卢岳就倒下……倒在五师兄倪庆东的手下，正在她以为在劫难逃时，亭子里的所有人突然又对许浩川出手。于是顷刻之间，修罗宗和天机社的管事人都死了。
罗邪用出修罗宗最高秘要“修罗动天斩”，解决了最靠近自己的敌人，绝不恋战立即突围。尽管在飞掠上浅滩时，身上中了一箭，但还是依靠直觉，躲过层层追击来到了灵谷峰。
她这一路上，有两件事不明白，一当然是五师兄为何会背叛老大。五师兄和自己一样，等于是大师兄带入门的，他们三人属于同一系统。第二件不明白的是，为何对方不杀了自己后，再对付许浩川，那样自己肯定跑不了。但此刻她忽然想明白了，自己跑了不是最大的问题，一旦方才那个局不能同时杀两人，五师兄再要杀许浩川的机会就难得了。五师兄杀了老大的瞬间，一定是许浩川对其最信任的时刻，这也是最不设防的时刻。而自己，即便真的跑了，也对大局无碍了。又或者说，倪庆东小看了自己，以为在那个形势下，自己可能被情绪左右，或者彷徨或者试图报仇吧……
“我是个杀手……好在我是个杀手。我不会轻易被情绪左右。”罗邪走出自己制作的树洞，沐浴在华丽的月色下，她将面具摘下，露出那空山灵雨般的清丽面容。脑海里却不断浮现到龙角山这一路，老大和老五之间的点点滴滴……一切都是假的……
“要报仇……要报仇！”她握紧了拳头，若夜枭般掠向黑暗的山岭。
杜郁非和梦星辰向前走走找找，一路摸索观察，夜幕缓缓降临山岭，山路边一块石碑上写着“灵骨峰”。进入山岭没有多久，忽然一道奇特的尖锐声音从山林间传来，那声音好似来自地狱的虫鸣，震动耳膜久久不去。“这是修罗宗用的示警笛子。”杜郁非说着听风辨位，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高速奔去。
绕过三片树林，他才看到地上两个穿着甲胄支离破碎的死人。“东厂番子……”杜郁非深深吸了口气，他脑海中诸多片段一阵翻滚，东厂、天涯会、蒋楠、楚利典、修罗宗、天机社、抗倭联盟……所有的事似乎都有了答案，但又如散乱的骨牌还未理清。
“那笛子是什么做的，声音能传那么远？”梦星辰问。
杜郁非道：“这是由西藏猎魂雕的骨头做的笛子，声音可穿透山岭河流，通常隔着五里远我们也能听见，而修罗宗的人受过特殊训练，若是天气允许，能在十里外听到这种特殊的声音。他们执行任务时以此来彼此示警。”
“是罗邪示警？这里还有她的同伴？”梦星辰皱起眉头。
“不。”杜郁非撬开地上尸体的嘴，每一个人嘴里都含着一个指甲大小的骨笛，“是围堵她的人在召集同伴。”
他们正说着，远处又有恐怖的笛声响起！杜郁非和梦星辰立即动了起来。
罗邪在袭击那三个东厂番子时，并没有想到对方带有修罗骨笛，所以尽管她第一时间击倒两人，但因为要把第三个类似组长的人活捉，所以并未下杀手。就这么稍微留手，对方就鸣响了骨笛。而这笛子一响，就像捅了马蜂窝，黑夜中一阵又一阵的衣袂声由远及近。但即便如此，她依然带着那番子越过树林，沉声问道：“你是东厂的人，怎么会有修罗宗的骨笛？”
“是，倪庆东大人给我们的。”番子回答。
“他什么时候加入东厂了？”
“我也不知……只是在三个月前被命令调派给他在山东听用。”番子因为亲眼目睹两个同伴被切得支离破碎，所以知无不言。
“如果你不能告诉我一些特别的东西，就可以去死了。”罗邪听得远处衣袂声近，依然阴森森地问出最后一句。
“别……别……”番子语无伦次道，“山里的修罗宗高手只有三个人，我们东厂总共来了五十个人……求你别杀我！”
罗邪冷哼一声，将对方劈昏过去。翻身站起时敌人已经杀到！罗邪单臂一挥，原本就布置在周围树丛的刀网骤然收紧，钢刀入肉的声音此起彼伏，冒然闯入的三个番子同时碎开，林间绽起一片血雾。罗邪若两点魔火的眼眸，死神般地盯着黑暗中即将靠近的另一组东厂番子，悄无声息地潜入黑暗中。
这已是第四片杀戮现场，梦星辰看着地上的尸体，人头高挂树梢，残肢断臂让见惯了杀戮的他亦觉得触目惊心：“似乎是你家姑娘在伏击东厂，而不是被追杀。”他拍了拍刀柄有种无力感。
杜郁非眉头深锁，握紧拳头，他已经很久没见这样的罗邪了，在杀下去这丫头就陷入疯魔状了。
“不停地杀杀杀，累的是心还是手？”他问。
“我无法回答你，每次我杀人的时候，都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正确的。手不会累，心更不会。”梦星辰淡然一笑道，“所以，我是魔头。你这种问题该去问个好人。”
“梦星辰，我不觉得你是恶人。所以，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加入我们锦衣卫。从此不用过被人追杀的日子，如果你想，甚至也不用再过追杀人的日子。”杜郁非忽然诚恳地说道，“或许你不知道，我来泰山的目的之一，就是招募你入锦衣卫。一旦你谋得一个像样的位子，我想忠孝侯会很愿意将女儿许配给你。这样东方小姐的日子也会好过得多。”
“这番话你是不是从一见到我就想说，一直忍到现在？”梦星辰笑了起来。
“我有说错吗？你现在过得很好吗？你愿意自己的女人一直跟你过这种日子吗？”杜郁非反问。
梦星辰道：“你说得不错。但我该做的事还没做完。”
“你还准备杀上武当？你杀的人还不够多吗？”杜郁非怒道。
梦星辰瞪眼道：“我只想要少林武当一个道歉，很过分吗？我让他们这两个狗门派他娘的，给我家一个道歉。他们都不肯，硬要逼着我去杀上他们山门，这怪我？”
杜郁非深吸一口道：“你加入我锦衣卫，我去武当山，让他们掌教真人向你道歉！我如果做不到，就让刘勉去。我们都做不到，你就杀了我们，继续做你的魔头。”
“也许你做得到！但那是给锦衣卫的道歉。不是给我的！”梦星辰不屑道。
“你就是要凭一己之力，让少林武当这样的名门向你低头？”杜郁非问。
“不可以吗？”梦星辰傲然回答。
杜郁非苦笑道：“少林死了那么多人，道歉了吗？”
“那是他们的事，我只做我的事。”梦星辰停顿了一下，又道，“我只做自己觉得对的事！”
这时，风中又有骨笛的声音传来，杜郁非叹了口气，再次奔入夜色里。
梦星辰跟着他的脚步道：“你也不用泄气，在你之前东厂也有人找过我，他们也想招揽我。但你们锦衣卫和东厂都是恶名如潮的机构，我拒绝了他们，自然也不会答应你。尽管你这个人不错，但锦衣卫不是什么好衙门，你也不得不承认吧。”
又是东厂……东厂在泰山无处不在，而且每次都在我的面前。杜郁非目光穿透前方的黑夜，试图看清黑暗中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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