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造凤蓉街的消息,金娣是在 广播里听到的。人年龄太大,眼神不济,看什么都模模糊糊,耳朵也差了很多,消息也模模糊糊,大意是政府还在讨论,据说连紫竹巷,剪子路,甜水街,也都要改造。但很多市民和专家学者都有些群情激昂的意思,就好似十年前政府拆掉德国人百年前建的老火车站,这种车站据说在德国现在也已失传,当时也是“群情激昂”了很久,但最终还是不免被拆掉,建起了高档小区。
为了拆迁,很多地方闹得不可开交,急功近利是自然的,金娣却也看得开明,人总是要死的,也没有“永远不死”的建筑。山水江河的自然造化,也许是永恒的,但那些着名的历史建筑,没了当时人们的精气神,不过是些没了灵魂的尸首标本罢了。人们恐惧死亡和时间的流逝,所以就在建筑中安慰自己对于永恒的贪婪。
“老奶奶,也要拆咱们家呢!”雪慧对金娣的态度有些不满,鼓着腮大声说。
这倒是让金娣吃了一惊。赵家的照相馆建国后就变成了公私合营的单位,后来又成了国营企业,再后来又被承包给了一个广东商人,和赵家更没了关系,只是赵家老宅就在紫竹巷,五间瓦房,两进院子,还带一个小花园,也算有百年历史,如今老伴去世后,儿子和女儿都已各自成家,开枝散叶,但重孙女雪慧还和她住在一起,一是方便照顾,二是雪慧在实验中学上学,住在这里方便。
“拆了这里,我也活不成了。”金娣的态度突然有些悲观,把雪慧吓了一跳,赶紧安慰老人:“您放心,拆不到的,只是讨论啦。要真的拆,我就去抗议。”
雪慧说到这里,却嘻嘻笑了,也觉得这样的表态好玩。拆这老房子,她自然愤怒,她的童年,就是在满院子石榴树和月季花丛中度过的,亭廊旁的绿秋千,也无数次被她轻轻抚摸、抓弄,如今上面还有她刚学会写字时留下的,歪歪斜斜的字迹。这怎能说拆就拆?但是,让她一个高中生去政府门口抗议,她却觉得麻烦,多半发发牢骚罢了。但她完全不知道,这栋绿意葱茏,却稍显颓败的老房子,却埋藏着老祖母很多从不为人知的秘密……
黑木星羽自从认识金娣后,常去她家里作客,黑木常拿来自己做的羊羹,和金娣一起吃,也带回金娣家的甏肉饭和绿豆糕。黑木也喜欢吃济南有名的“心里美”萝卜和咸咸的甜沫。他们也经常说到日本和中国,尽管俩人小心翼翼地回避这个话题,但金娣一直记得黑木谈到“宣抚”问题时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有时不免冒出几句讽刺的话,黑木也是少年意气,俩人有过争执,也不欢而散。金娣凭着本能讨厌日本兵,就说“日中亲善”吧,可日本人处处欺负中国人,警备司令部有时还会挂起反抗日本的中国人的头颅。金娣几次想下决心和黑木断绝关系,但不知为何,就是狠不下心来,直到黑木来到正谊中学做“宣讲”,事情才有了根本的转变。
那是秋天的事,学校早早就下了通知,说是驻扎在济南的华北派遣军第十二军的第十六宣抚班,要来正谊中学做“宣讲”活动,要求同学们一定参加,不能请假。对于这种奴化宣传,金娣很反感,但又不能不去,就早早地在学校礼堂的后排占据了座位,她的打算是,既然一定要听那些假话,就带本书去,多半是巴金的《家》,也好消磨时间。
下午,演讲时间到了,校长介绍过后,先上台的是一个矮壮的部员,日本宣抚官江口介中佐,他带着“大日本军宣抚官”的袖章,袖章白底红字,神态严肃,但他的日语速度快,尽管正谊中学一直都在加强日语,但金娣的水平也就是粗通,内容又肉麻乏味,不一会儿,金娣就打起了瞌睡。
掌声响起,江口下台后,竟然有一个年轻的日本少年兵上了台。这竟然是黑木星羽,金娣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是恼怒和羞愤,难道他是有意来学校里向自己讲这些骗人的废话的?
但黑木就是一个奇怪的家伙,他的眼神是那么清澈,尽管军装在身,但并不显得嚣张,反而妥帖地套在他的瘦削的身体上,似乎像是校服般合身得体。
“今天我站在这里,是为祈求和平而来。请支那的朋友了解我的苦心。”黑木上台讲了一句,声音就颤抖起来。接下来,他竟然哽咽了,台下窃窃私语,宣抚官把他拉了下来,严厉地斥责了他。接着,又有一个日本少年登台,黑木则颓然地退下,独自躲到学校花圃后面抽烟。金娣也默默地退出会场,找到星羽,半开玩笑地说:“黑木太君,宣抚真不错啦,可惜你的微风,并没有吹起来呀。”
谁料,星羽并没有回应,而是情绪低沉,眼圈泛红,抱着头不语。金娣不了解情况,也就沉默了。许久,星羽才突然抬起头,盯着金娣:“我喜欢你。”
这算是表白?金娣吓了一跳,有些气恼地说:“星羽,你发什么神经啦。”
“不是的”星羽突然抓住了金娣的手,真挚地看着她说:“这些话我憋在心里许久了,我好怕,今后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心里话。”
“星羽,你怎么了?”金娣有些好奇。
星羽断断续续地讲了很多金娣不知道的故事。他出身奈良的一个小糕点商人家庭,父母还同时经营一家花店。可就是因为战争,他被派到了遥远的北支那。他原本是交流生,如果成绩好,是可以直接被保送到台湾的帝国军校,但就因为同情中国人,他被宣教官严厉呵斥,并被开除,从一个有大好前途的学生,变成了少年护兵。
“你看不起中国人吗?”金娣小心翼翼地问,这也是她憋在心里许久的话。
“我怎么会呢?”星羽深情地说:“支那太大,太美了,光是这齐鲁,就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我去过汶上,看到过蚩尤的坟墓,曲阜还有孔子和孟子的故里,人们都有礼貌且淳朴高贵,还有海边的烟台,相传,几千年前就有东夷人在打渔,渡过海就是日本。有人说,日本神武天皇,就是秦朝的徐福。但我的故乡也不差,奈良的春日神山,也同样美得惊心动魄,我要把这些美的东西留住……”
金娣认识的黑木星羽比较羞涩,虽然喜欢讲点怪话,但她从不知道,他这么能讲话。星羽告诉她,如果战争结束,他想要成为画家,或摄影家。她想抽出被握紧的手,但不知为何,却总也动弹不得。金娣从来没有和一个男人发生强烈的感情,更没想过,是一个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