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女孩和日本兵的爱情故事

时间:2016-05-18 23:56:13 

那不过是昭和年间的旧事了。世上的事谁都说不准,昭和十九年端午,少年兵黑木星羽在中国鲁地的济南,遇到了中国女孩金娣,而金娣就这样记了他一辈子。日本到底是降了,后来,中日又友好了,百年血仇的冤家,也坐在一起,唱《北国之春》,看电视剧《血疑》。再后来,冤家又不好了,为了一座小岛,争论不休。然而,对行将就木的金娣老人来说,看了无数沧桑,一切都仿佛成了戏。戏里戏外,悲欢离合,终究不过会心一笑。端午来了又去,日本奈良的春日神山,金娣在梦中见过,很美,美得令人想流泪,而济南凤蓉街的端午也热闹了几百年,或许最终也到曲终人散的时候。

昭和十九年端午节,“支那”鲁地的首府济南,驻守在这里的第十二军参谋本部的内山英太郎将军,照例给驻军部队放假。然而,太平洋失利的消息传来,济南的日本人满面愁容,连往常的花街游行也免了,前几年端午,大批日本人按家乡端午风俗,扮作鬼神,插上茱萸,来凤蓉街游乐一番,连带着战胜国的自豪与骄傲。街面满是兴高采烈的各色日本人,真让人怀疑到了奈良或者神户。然而,那一年,街上却似乎多是中国人,日本侨民少了很多,好像日本人从未占领这个地方。金娣那时也是欢乐的中国人的一员。她那时还未到知愁和恨的年纪,父亲赵申谷开着一家济南府有名的天真照相馆,生活自然衣食无忧。金娣天真可爱得没心肺。米面价格不断上涨,水灾难民涌入城里,共党又试图暗杀马良市长,但这乱世和金娣没什么关系。父亲和梨花公馆的速水大佐交好,日本人不来惹麻烦。金娣的快乐只在端午。

七十年过去了,时间的流逝,不但没有模糊记忆,反而将记忆的镜子越擦越亮。金娣记得,那天傍晚开始,春风便醉了,蜷曲着手爪,软茸茸地伏在人们的脸上呵着气,有些暖暖的酒糟味,又带着丝丝清冷的余韵。从凤蓉街到老按察使司衙门,天未黑就点上了灯,到处人头攒动,卖糖人和泥老虎的小贩欢快地叫卖着,草包包子,济宁馄饨,鲁南撒汤,滕州菜煎饼,都热气腾腾地诱人,最好的还是粽子,整齐地睡在摊上,各种食馅都有,俊俊地被粽叶裹着,闻一下,带着浓浓香味儿。女孩子把石榴花别在头上,或把菖蒲和艾草插在腰上,手腕缠着五色线,也有的,用紫色纸将肥嫩水灵的菖蒲根裹住,用各色丝线密密地栓了,斜斜地挂在腰上,权充作香袋。金娣神情恍惚,她似乎发现了七十年前的那把青青的菖蒲,肥白颀长的叶片,抓着湿漉漉的夜露,亮晶晶的,仿佛青春岁月。香气是从菖蒲根上游出来的,攀爬在叶片,滋润的叶子舒展自如,如情人眼里的媚条儿,韧韧地,又英气逼人。

金娣随意地走着,却发现路口聚着一批少年,看打扮应是日本国内来参观的学生。他们穿黑呢制服,戴日式学士帽,穿黑皮鞋,手里打着太阳旗,正在听几名中国人讲解按察使司衙门的来历,尤其是后面的文庙,相传由清末袁世凯翻建,气势恢宏。金娣发现在人群一角,站着一位少年兵,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浅黄色军装,却并不整齐,套在他的身上,显出不合时宜的稚嫩。他厌倦地站在人群之外,似乎对热情的宣讲无动于衷。他脸色苍白,但身材颀长,面孔白皙清秀,在按察司都院门口,那已斑驳脱落的石狮子前面,愣愣地站在人群之外,说不出的孤单寂寞。日本少年兵转过头,发现有个中国女孩注视着他,便缓缓地点头微笑。金娣没来由地心头一热,脸没动,嘴角却咧开了,登时又羞红了脸,扭开了头去。父母经常教导她,平时在街上,一定要躲着日本人,尤其是士兵。虽然金娣家有些背景,但那些粗野的日本武士,在汉奸的引导下,专门在街道上劫住女孩,就运到鲁仁公馆、新华院这样的地方,先是污为通共抗日,有的就被日本兵集体糟蹋后,被辣椒水活活灌死。

然而,后来,金娣追忆到,她当时并不害怕,或许只是不好意思,见到星羽的那天,她看到傍晚淡淡的光里有一只清秀的鸟儿,它飞走又飞回,不唱歌也不睡觉。它站在高高的老槐树的肩膀上,一动不动,眼里噙着星星。

金娣看了一会儿风景,觉得无聊,便独自走到凤蓉街一家小馆子,要了几个咸猪肉粽子,慢慢地吃起来。此时天下起斜斜细雨,金娣恋着热粽子,又焦急回家,便摘了手腕的红丝线,慌慌地吮了几口粽子,又烫得吹起气,圆润洁净的脸鼓起了腮,萌萌地像水里落单的公主鱼。再抬头,一个瘦长的影子,径直过来,坐在金娣对面,却是刚才参观文庙的日本少年兵。

金娣紧张起来,少年却先笑了,说,不必担心,我只是在这里休息一下。

少年的口气生硬,听出来汉语并不很好。

你不和同伴们一起吗?金娣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这里的端午很好,少年没有回答,却自顾自地说,但我想念奈良春日神社的端午节。

金娣不知如何回答。她还没有单独应对一个日本人的经验。

你懂日语吗?日本少年继续问。

金娣点点头,又迟疑着用日语说“ほんの少しの”(一点点)。她在正谊中学读书,学校早操前,大家都要在操场唱《君之代》,或聆听天皇御敕,日文老师每天都要教日语,背诵好了还有奖励。金娣很聪明,其他功课都名列前茅,但日文学得并不好。

少年听了,就没再坚持说日语,而是继续用汉语说:“我的母亲有一半支那血统,所以我很小就学过汉语,只不过不太纯熟。但这一阵子我说了很多汉语。”

金娣对少年有了几分好奇,不禁问:“你来济南参观?”

少年说:“不,是宣抚。济南也是帝国治下的疆土,你看过岛崎曙海的《续·宣抚班战记》吗?如果用微风来比喻,那么,草木就是支那的民众。急风暴雨式的军队之后,宣抚班就会随后来到支那人的村落,和屋前的阳光一起。”

少年背诵着。金娣看到少年的腰挺直了,脸色严肃,眼里闪过高傲的光,也许那就是杀气。不知怎么,她的心突然坠入了深谷一般,满满地全是黑暗的峭壁和深幽。她突然意识到,也许今天她太自由放肆,居然忘记对面坐着的,竟是日本陆军的一等兵,是一位英俊的“太君”。也许他有些“与众不同”,但这个日本,就是逼着她唱《君之代》,逼着她给别人让路的国家。这个国家正在统治自己的国家。

“害怕了?”少年又恢复了放松的状态,笑着睒睒眼“我的,和你玩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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