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一眼看出了,他不想上学,这只是个借口,肯定另有隐情,马上想起了他姨分别时的那句话来,青玉说:
“铁蛋呀,有我在,谁都不敢欺负你。咱俩现在就拉勾。”
铁蛋没有伸手拉勾。他涨红了脸,低声说:“他们光说我的爹娘,我……”
青玉拍拍他的肩膀,她的眼泪下来了。是呀,孩子有自尊心呀。他爹进去了,娘改嫁了,人家说这些,等于用刀戳他的心呀。别说他这么小,自己可是三十六的人了,以前就怕别人讲男人包小三的事儿,一听到马上就发堵,就心慌,仿佛人家在揭她的疤。现在呢,又怕听到人家议论“人贩子”的事了。
她冷静了一下,说:“铁蛋,你婶我是不是坏人?”
铁蛋摇头,也不接话。
青玉说:“可人家却说我是个人贩子呀。”
“你是冤枉的。”铁蛋说。
青玉有点感动,抚摸着他的头说:“我毕竟是因为这事坐的牢。这叫什么?大腿上的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这事咱堵不住人家的嘴,他们说啥,都有发言权。但是,你家的这事,我保证,不让其他孩子再议论。你信我吗?”
铁蛋默默推了自行车,马上又骑上,摁摁响铃,朝村子奔去。这条从乡政府到村子的水泥路上,因为不逢集市,没有几个行人。偶尔,有一两辆贩粮食的四轮车开过去,车上的喇叭里放着极响的豫剧段子。等唱段一顿,喇叭里马上播出来他们自录的声音:“有卖粮食的请联系,小麦每斤一块一毛八,玉米每斤一块零八分……”声音和干燥的春天一样,叫人产生燥热,四轮车后,看似干净的水泥路上扬起了灰白的浮土来。铁蛋在前边,在灰白的浮土中有种虚幻感。再瞅瞅地里的青麦苗,也有了虚幻感。青玉突然觉得没了沉甸甸的真实感了,心里有了些隐痛……
她坐了牢,当了回人贩子。这并不是真痛心的事,最痛心的是她看见铁蛋虚幻的背影时,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又联想到自己的男人。虽然这男人曾经到看守所里看望过她一次。但她却没发现他的焦急,她很想对他说一句,快扒我出去,这儿不是人呆的地方。但她没有说,甚至连泪都没掉。倒是王大奎去时,她总是掉泪,不知掉了多少次。王大奎安慰她说,我会尽快扒你出来的,你别难过了。其实,她的难过是多么的复杂啊!到现在,她都不敢多往深处想,她也不想弄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在男人面前没哭,而在王大奎面前哭呢?
顺着平整光滑的水泥路,可以直接进村东头,再经过村中的大街,越过村西的四板桥,过了王大奎家的超市,就看见学校上空的那面在风中飘动的红旗了。可铁蛋没有进入村子,而是下了水泥路,走了土路,从村子后边绕了半圈,到了学校。青玉明白这孩子有自尊心,怕在村街上碰上人呀!刚出来那两天,她何曾不是这样想的呢!
刘文俊就在学校门口,远远看见铁蛋回来,出来迎接,说你回来了,这回我叫你当三年级的班长。他帮铁蛋卸下包袱,提到自己办公室里。
他告诉青玉,铁蛋是劳动委员,早想当班长了,这回好,班长转到乡里的私立学校了,轮到他了。
那所私立学校是继兰的弟弟办的,村里孩子去那里,也多是继兰介绍的。兰田说,继兰可不是白白介绍的,她在替弟弟招生,不光咱这个破烂学校,她还到蔡都集学校挖人哩。挖一个,她弟弟给她五百块。当然,所有她介绍过去的,都比人家少交一些费用。条件好的,多去了那里,毕竟私立学校要求严格,吃住在校,再皮的学生也休想偷跑出来,更甭提去黑网吧里打游戏了。
青玉喝两口刘文俊倒的开水,将花名册摊在他面前的案子上。她敲着上面划圈的人名字,说咱得想想办法了。
刘文俊微笑一下,说你能来,就是最好的办法了。别急,慢慢找。我的风湿腿若是不肿,我跟你一块去。他艰难地将右腿提在椅子上,卷起毛裤来,叫青玉看他肿得发亮的膝盖,说这儿积水了,我天天吃药消炎哩。这两天夜里,痛得我直起幻觉,觉得这儿成了养鱼池,有不少小鱼乱碰头。说得青玉跟他一块笑了起来。刘文俊说,青玉呀,你一笑,我的腿就不痛了。这是真实的感觉,学校有靠了。
本来有点想打退堂鼓的青玉什么也不说了,她将花名册拿起来,准备出去,继续找人。
这个时候兰田过来了。她没进校,而在铁栏门外喊青玉。青玉招呼她进来,她说不想进去,因为自己幼时脑子笨,在学校里经常挨老师罚站,一进学校就想撒尿,一听见读书声就头晕。青玉敲敲她染得发黄的头发,说你真没出息呀。兰田说,我要有出息了,还会呆在坞坡镇,不早到大城市里热闹去了。她是拉娘家娘到诊所输水的。她娘好胳膊好腿儿的,内脏毛病却多,又是血脂稠,又是血糖高的。好在兰田哥哥经常汇钱回来,她和两个姐姐轮流照顾老娘。兰田呢,在这方面比较实在,从不推诿。她的电动三轮上,有时能坐好几个老人,一同来诊所输水抓药。因此,凤彩曾警告过她:“小心你好心办成了坏事。”兰田不解,问她不就拉拉人,又不收一分钱,能变成啥子坏事?凤彩说:“你瞅瞅继兰吧,娘家娘来了,她载着去输水,谁想蹭她的车,她都说自己开得不好,怕开进沟里了。为什么?她说这些人都是七老八十,熟透的瓜了,万一有个闪失,讹上了怎么办?不是好心办成了坏事吗?哪个老头老太太突然咽了气蹬了腿,他们的孩子过来要爹索娘的,可够你喝一壶的啦!”兰田一想,可不是嘛!以后载老娘来,总是偷偷摸摸地开出来,不让别的老人晓得。她娘是个善良人,自己坐车,又怕孤独,总喜欢有个伴儿,知道后,悄悄告诉那些老头老太太兰田的顾虑。这些人有意思,马上找了王大奎,叫他作证,以后坐兰田的车看病,自己出了差错,不幸或者“幸运”地到阎王爷那儿报了到,与兰田一点干系没有。这些老人,有的没活够,想再活几年,看着孙子媳妇进门;有的真的活够了,又死不了,天天受病的折磨,难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