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远离县城的大巴车上,邻座的一位老人讲了这样一段故事。
T县,麻村,有一位无依无靠的老人,一辈子未娶,他打小从外地逃荒跑到这里来,说是改河,为的能挣口饭吃。后来,他死在了外乡,是饿死的,他说原本他可以活下来的。
那时五九年,中国大地上刮起了一阵邪风——大跃进——浮夸风。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三年超英五年赶美、与火箭争速度,与日月比高低……
老人说,那时候光景很差很差,人们吃不饱穿不暖,曾一度出现了人吃人的惨象。
我问,是不是那时候天旱不下雨,加上田里没有施肥,才造成庄稼减产?老人摇摇头说,事实并不是这样,那时候搞农业合作社,大伙一起干活,搞集体生产,吃大锅饭,本来人的积极性就不高,庄稼也种不好,自然没个好收成。要命的是,生产队还瞒产私分,上面为了做政绩大放卫星,把粮食都收走了。
“全部没收了吗?”我问。
“什么全部!五九年那会连籽种都收走了!”
“籽种?没籽种怎么活啊?”我很惊讶。
“对啊!问题就出在这里,并不是田里有没有放化肥的问题,当然放在今天来说肯定有影响,主要是没有籽种,怎么种?田里也荒了,自然没收成,人就挨肚子……”
“春天还好点,有榆钱吃,后面就吃榕树皮,烧成灰,烧粥喝,那个难喝啊!死老鼠、野菜根……你们现在的孩子根本想象不来,有饿死的、冻死的、自杀的,甚至人吃人的……”
老人一直摇着头,像是不愿再提起那段揪心的历史,那段无法抹去的耻辱。
说了有关五九年的好多悲惨历史,老人顿了顿,从身上点了支烟,话题转到一位老人的身上。
“其实,在那个年代,他能那样做,当时我觉得他就是一个疯子,人们都这么说,可如今,这个冷漠的社会里,我算是懂了,早就懂了,他不是一个疯子,他是个有情有义的英雄。”老人把“英雄”两个字重复了几遍。
我有点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嘴里的“他”究竟何人?看着老人一副凝静的面孔,我欲言又止。
“我农业社的时候,念了五年级,后来在村学当教师,一当就是六年。我父母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连饿带病最后只剩下我和他了。”老人长叹了一口气。
“他?你是说哪位死去的老人是你的家人?”我打断了他的话
“他是我弟弟,比我小两岁,他一天校门都未进,大字不识几个,但很懂事,从小就挑粪担子挣工分,帮家人分担忧愁……”他的嘴角露出淡淡的笑。
“时间好快啊!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他的影子却一直留在我的心里,忘不掉啊!”老人把“啊”字拖得很长,很重。他是在慨叹岁月易逝,物是人非。
“其实,你不知道,他原本不会死的,可是,他那个笨蛋,为了一头牛,一头牛啊!就为了一头牛把自己给逼死了……”老人苦笑。
“一头牛?是牛发疯……还是发飙……把他给挤死了……”我很搪塞。
“那样倒好了,我刚不是说了他是一个大英雄,这一辈子我都很少做过错事,我是谨记了他是怎么死的!”
“那……那他是怎么死的?”问题出口了,我突然想收回了,我是怕再问下去老人会伤心。
老人使劲抽了口烟,他没有理我,转过头看着窗外。外面的世界,阳光很暖,山路的尘土没心没肺地自由喧嚣、升腾。
“对不起!我不问了,让你老人家伤心了……”我有点不知所措。
“……他是为了一头牛而死的,你说他是不是个疯子!我的傻弟弟!”他有些激动。
我再没有插话,听老人慢慢讲述关于他弟弟的那段不堪往事。
“五九年,我弟弟刚满16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你说哪有吃的?身子骨瘦的跟火柴似的,一阵微风就能将他吹倒。老母亲因为肺炎死得早,家里只剩下老父亲,我还有弟弟,一天吃不了几顿饭,与其说是吃饭,不如说是喝粥,说喝粥不如说是喝水,天天能有这样的水喝算是好事,可有时候一顿吃完得等好几天,肚皮饿得都粘到一块去了……”
“他16岁那年,是饥荒最严重的一年,家里没吃没喝,听邻村的后生说,他们那里有些人去改河了,能填饱肚子,弟弟听了,跟父亲争着嚷着要去改河,说是挣白馍馍给家里人吃。父亲坚决反对,说要去他去,怎么能苦了娃呢?可父亲毕竟年龄大了,身体欠佳,最后拗不过弟弟的牛劲,一家人还是同意他去了。”
“这一走,他再也没有回来,后来他就死了,我和父亲去的时候,当地人已经把他埋了,埋得很浅,等找到的时候,尸体已经不全了,当地人说是野狗饿吃掉了。”
“我……愧对我弟弟啊!”老人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我就四处打听弟弟的消息,我是想搞个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后来,一起改河的一位老人告诉了我一切,他姓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