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中西之争
民国十八年三月的一天,南京中央医院的一个大病房里,病床分两排安置着病人,等待治疗。让人奇怪的是,给两排病人看病的不但不是同一个医生,而且差别显著。
给左边病人看病的医生穿着西服,戴着金丝眼镜,他名叫胡光海,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西医。胡光海一只手里拿着一个长长的酒杯一样的东西,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根玻璃小棒。那个长酒杯是听诊器,玻璃棒叫体温计。胡光海将体温计放入一个病人的口里,又拿着听诊器放在病人胸口,仔细地听着。
给另一排病人治病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他身着长衫,手里拿着的只有一个脉枕,一看就是地道的中医。你可别小看了这个中年人,他正是北平城里大名鼎鼎的中医大家——何墨今。何墨今在一张张病床前放下脉枕,凝神不语,仔细地给病人搭着脉。
这样的场面有些不伦不类,这两位医生难道是在比赛?没错,他们确实是在比赛。可何墨今是北平的中医大家,为什么会出现在南京的中央医院?说到这里,就不得不介绍一下这场比赛的背景了。
那一年,南京政府刚刚成立不久,开始了一系列“改革”。当时西医已经进入中国,疗效也不错,于是有人提出“废除中医”的法案。本来这法案有点欠考虑,中医一禁,中国几千年的医学文明必将慢慢消亡,那损失可就太大了。可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当时的卫生部部长竟然同意试行这个法案。
这样一来,中医界立即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南北中医最后无奈,选出代表,齐集南京,向南京政府请愿,要求废除这一法案。
何墨今作为北平四大名医之一,自然也当选为请愿代表。
请愿团声势浩大,南京政府不得不做出一些让步,同意来一场比赛:由中西医两方各选出一个代表,再选出十二个症状差不多的病人,分成两组,分别进行治疗,看谁的治疗效果好。如果中医胜出,那么就同意代表团的请愿;如果中医失败,法案将继续在全国推行。
请愿团经过再三权衡,推选出正值中年又医术精湛的何墨今,于是就有了开头的那个场景。
这场比赛,看似平静,却关乎着全国中医的命运,何墨今自然不敢怠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两个医生都诊断完毕。这些病人的病症其实都很普通,不过是偶受风寒,有些发热罢了。胡光海很快开好处方,让护士准备药品去了。何墨今先开出了四张处方,稍稍停顿了一下,又开出另外两张,交给了随同人员去准备熬药。
到了下午,西医这边的护士给每个病人打了一针,并喂了一小粒药丸;而中医这边,每个病人都喝下了一碗汤药。治疗到此,暂告结束,只等明天看疗效再定胜负。
第二天一早,结果揭晓了:西医诊治的六个病人,都已经退了烧,但有三个病人依然感觉身体虚弱,头昏眼花;而中医诊治的六个病人,有四个已经痊愈,但还有两个依然有些低烧。南京政府派出的裁判当场宣布,西医胜出。
请愿团的人无不哗然,抗议裁判结果不公,按痊愈率算,中医治愈四人,西药才治愈三人,该中医这边胜出才对。可是裁判却宣称,此次治疗以可量化的数据为准,西医的病人已全部退烧,而中医的病人中却有两人没有完全退烧。裁判说完,也不容众人分辩,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何墨今败了,这是大家始料未及的。
请愿团里有人突然想起什么,就向何墨今问道:“何先生,按说退烧也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这两个病人服药后没能退烧呢?”
何墨今沉吟片刻说,他当时根据脉象判断,这两个病人的身体较为虚弱,如果用药和常人一样,病人的体质恐怕难以承受,强行退烧反而会对健康有损。西医那三个没有痊愈的病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何墨今说的有没有道理?在场的人都明白,有理。但这是一场关乎中医生死存亡的比赛,对于大局来说,何墨今这样做未免因小失大,有欠考虑了。
何墨今还想解释,请愿团里的南方代表却都已经拂袖而去。不言而喻,他们都在责怪何墨今,后悔当初选他作为代表参赛,如果换了别人参赛,至少能和西医打个平手。
接下来的事,更让何墨今始料不及。请愿活动还没有结束,大家还都在争取,在努力,可任何活动都不再通知何墨今,众人见到他都唯恐避之不及。何墨今非常难过,这时他不可能一个人回北平,这样回去无法向同行们交代;可是如果不走,请愿团将这次比赛失败的责任都归咎于他,已经将他完完全全地孤立了。这种痛苦和委屈,简直无法用言语来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