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除去一个姜大力,还有一个邱大力。不同的是,姜大力是个码头工,而邱大力是个泥水匠。
很小的时候,我就认得邱大力。认得邱大力的原因并不是他会盖房子,而是他的夯歌喊得好。邱大力声音洪亮,记忆力强,会很多夯歌。过去乡间盖房,都要先打夯。我们那里称打夯为“行夯”。为什么称行夯?很可能是根据打夯时边打边行的缘故吧。盖房行夯是很重要的一项内容,要烧香放炮,敬土地敬太岁,还要给工匠们封喜钱,中午自然也要摆酒席。邱大力是个工头,常年带一班人到处给人盖房,许多人请邱大力盖房除去他的技术好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想听他的夯歌,简直是一个人一台戏,能吸引好多人来瞧热闹。
至今我还记得邱师傅唱的《十字歌》:
一字出来一杆枪,
二字上短下横长。
二字加一念三字,
四字周围四堵墙。
五字像只看门虎,
六字两脚站两旁。
……
十字加撇念千字,
千里寻夫女孟姜。
九字提笔是力字,
力大无穷楚霸王。
邱师傅能从一唱到十,再从十唱到一,里边加了许多历史典故。唱到高潮处,邱师傅还要钻夯。钻夯是表演性质的,八个拉夯人一声齐吼,将夯拉高,掌夯人非常敏捷地一闪,趁夯没落下的一瞬从下边钻过去,能赢得阵阵喝彩声,给盖新房的主人家增添不少喜庆气氛。这时候,便有人托出赏钱,让邱师傅边喊号边取钱。那一刻,邱师傅简直像只猿猴,灵动腾挪,身闪如电,还未等发现,那赏钱已取于掌中。
除此之外,邱师傅还有一绝,就是抛砖补洞。旧时盖房,脚手架多是依墙而搭,墙高脚手架也随着增高,等到盖好房取下脚手架时,山墙顶端总要留下几个砖洞。一般人补这几个砖洞时,多是边拆架边补,很危险。有一年还因此摔死过一个工匠。邱师傅为不干险事,练了一手绝活:飞砖补墙洞。他先看洞的大小,寻一块同样大小的半截砖,抹上泥灰,放在铣头处,然后拉开一定的距离,对准一甩,那砖飞上去,能正好镶进洞内,与墙平齐。当年他凭这绝招儿曾在县里技术大比武时获过金奖,奖品是一把不锈钢瓦刀。这把瓦刀就成了他的招牌,用红绸系了,在哪里建房,先将其挂出,以示炫耀。
这一年,公社里要建大礼堂,请了全公社的能工巧匠,邱师傅自然也在其中。那一年是大跃进的前夕,盖大礼堂用的树木、砖瓦全是大伙凑来的。工匠们自然也没有了工钱。因为是大礼堂,要能开会能演戏还能放电影,所以提前绘了图纸,还请了县建筑公司的工程师。邱大力自然只是众多工匠中的一位。邱大力就觉得上头把他混同于一般工匠,心中憋屈,所以就推病没去工地。
因为是火红的年代,又因为工程人员多,谁也没把他推病拿大的事放在心上。也就是说,没人把他当回事儿。少他一个人,共产主义照样实现。没有邱大力,大礼堂的开工典礼照样开,打夯的号子照样宏亮。因为不是一盘夯,可以说是几十盘夯一齐开打,一齐呼号子,那气势真是地动山摇,震得邱大力坐不住了,偷偷地出来看热闹。他怕人认出来,特意化了妆,贴了假胡须,装扮成一个老头子,不想最后还是被人认了出来。这一下,上头可把他当回事了,原以为他是真病,没想是装的,有意与人民公社对抗,反对大跃进,正抓不住坏典型,正好这里有一个,而且还是个地方小名人,更有说服力。若将这种人斗倒斗臭,教育和震慑力会更大。当下,工程指挥部就下令休息,开斗争会,将邱大力拉上了批斗台。你以为你邱大力了不起,充其量不就是一个泥水匠嘛!你给社会主义拿什么大?就你那点盖土草房的本事还想接这活,太自不量力了!太无知了!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白天是批判,到了晚上就触击灵魂,灯一灭,“箩面战”就开始了。所谓“箩面战”,就像箩面一样将被批者在中间推来搡去,有人用拳头,有人用脚踢。被批者倒了下去,还要骂他装死狗,拉起来加大力度“箩”。几个回合下来,邱大力的肋骨就断了几根。没批斗几场,他就撑不住了。一天夜里,趁人不备,跳进了颍河。不想命不该绝,又被码头上的人捞了上来。这一下,斗得更激烈,而且斗过之后,怕他再自杀给大跃进抹黑,就派专人看管。这样整了一阵子,又揪出一个新的坏典型,才将他放在了一边。
那时候,邱大力已经卧床不起了,大概躺有半年光景,又赶上了1959年的大饥荒。他瘦得皮包骨头,后来又浮肿起来,头大如斗,浑身又黄又亮,不久就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