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亲眼目睹
1944年,国民党某部的一个连队官兵,已经与日军激战多日了。这会儿,队里的王子枫正蹲在掩体的后面,生起一堆火来。火苗刚蹿起来,就听见一个恶狠狠的声音:“生什么火!你怕鬼子不知道你的位置是不是?过会儿一炮就把你轰上天了!”
不用抬头,王子枫也知道是谁,一排二班班长刘子德,一个流里流气的老兵油子。据说这家伙当了五年兵了,跟他一起入伍的兵少数几个当了军官,绝大部分牺牲了,他居然平平安安地一直在当班长。
来到这个部队第一天,王子枫就看不起他,这种老兵油子他听人说得很多了,打仗先往前冲,枪一响就趴地下装死,等战斗打得差不多了才爬起来,要是打赢了就一起庆功领赏,打败了就跟着败兵一起逃窜,最大的本事就是活命。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连长却偏偏让他照顾自己。
王子枫多希望自己能跟在连长身边啊。连长叫方自成,正牌的黄埔军校毕业生,总是那么足智多谋,枪法神准,几乎是全连弟兄们的偶像。听上面说,他升营长是指日可待的事。王子枫投笔从戎以来,作为情报员一直在部队里被重点保护,这次突围,上面特意把他交给最放心的方自成,但方自成却把他交给了刘子德,他告诉王子枫:“你是咱们团的宝贝,脑子里记着全套的密电码呢。论打仗刘子德肯定不如我,但论保命的经验,十个我也不如他。你记住,他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或者说,他怎么做的,你就怎么做,保证你能活下来。”
想到这里,王子枫看了看刘子德,没好气地说:“别说得那么邪乎,咱都退到这儿来了,就剩十几个人,鬼子还用浪费炮弹?你看看这地势,后面是悬崖,剩下三面都被人家包了饺子,如果援兵不到,咱们被消灭也就几个小时的事。再说了,你以为我是想取暖吗?”他不屑地看了刘子德一眼,从怀里掏出文件,开始一张张放进火堆里。这些都是机密文件,万一他落到鬼子手里,这些文件可不能一起落到鬼子手里。
刘子德咂咂嘴:“看不出来你还有点心计,不过你烧了那玩意也没屁用,都在你脑子里呢。你要落到鬼子手里,估计还是得吐出来。”
王子枫感觉受到了侮辱,涨红了脸说:“放屁,我绝不会当叛徒!”
刘子德讥笑道:“这话我听得多了,真的硬骨头可没见几个。你是不知道鬼子有多狠,跟他们比起来,千刀万剐都算是最舒服的了。”
王子枫呸了一声:“好像你见过似的!”
刘子德哼道:“老子当然见过,老子从鬼子炮楼里跑出来的时候,你还在学堂里喝墨水呢!”
王子枫疑惑地看着他:“你在鬼子炮楼里干什么?”
刘子德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也呸了一声:“关你鸟事!”转身走开了。
王子枫的文件快烧完时,连长走过来了,他一边鼓励着弟兄们,一边向着火光走来。王子枫站起来敬礼,方自成拍拍他的肩膀:“刘子德跑哪儿去了,我不是让他不能离开你吗?”
王子枫说:“连长,刘子德进过鬼子的炮楼,您知道吗?”
方自成一愣:“你知道这事?他平时都不说的,他原本是被伪军抓的壮丁,后来我们打鬼子的炮楼,他就起义了,从那时起就干国军了。”
王子枫哼了一声:“还挺会见风使舵的。”
方自成笑了笑:“你对他有成见,他虽然是老兵了,可并不是贪生怕死的人,打仗有办法,不蛮干。”
王子枫刚想说话,刘子德忽然在远处喊了一声:“妈的,什么人?”然后就是啪的一声枪响,接着枪声大作。
刘子德跑回来喊:“妈的,老子撒泡尿的工夫,就看见远处有人影鬼鬼祟祟地往上爬,小鬼子摸上来了!”说完两脚踩灭了火堆。
连长抽出腰间的手枪,想了想又插回去,抄起旁边的一把步枪,大喊:“弟兄们,鬼子都戴着钢盔呢,瞄准钢盔上的反光打!”
顿时,各种枪械的声音响了起来,夹杂着手榴弹的爆炸声。连长和刘子德一左一右夹着王子枫,连长的枪就没停过,几乎每一声枪响过后,都能听见一声打在钢盔上的声音,然后一个鬼子就倒下了。刘子德没有那么准的枪法,却更有经验,他端着枪等着,专等手榴弹爆炸的一刹那借着火光开枪,或是看见敌人枪口的火光一闪时,借此冲着火光的位置开枪。
激战了足足一夜,打退了鬼子的五次冲锋后,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鬼子终于暂时停止了进攻。连长爬起来在战壕里巡视,这才发现,除了他们三个人之外,其余的弟兄都已经牺牲了。连长扔下步枪,开始搜集弟兄们手里的武器和子弹。刘子德被一颗流弹打伤了胳膊,一边包扎一边骂骂咧咧的。王子枫最后检查了一遍身上,所有的文件都已经烧了。援军还没有到,看来是在劫难逃了。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当枪声再次响起时,王子枫睁开了眼睛,眼前是黑洞洞的枪口,他大吃一惊,刘子德冷冷地说:“兄弟,别怪我,连长把你交给我时就说过,如果保不住你,也不能让你落在敌人手里。”王子枫向连长看去,连长正在聚精会神地开枪,看也没看这边一眼。王子枫点点头:“我明白了,你开枪吧。”
刘子德抬起头看看越来越近的鬼子,忽然叹了口气说:“算了,老子不想脏了自己的手,身后就是悬崖,你跳下去吧,没准还有一线生机。”
王子枫冷笑一声:“有狗屁生机,真有生机你第一个就跳了。”
刘子德也不否认:“至少你还有个全尸,死在这儿,一会儿鬼子还得给你补上几刺刀。”王子枫想想也是,不再搭理他,向悬崖边走去。
鬼子已经压到阵线前很近了,连长机枪和步枪里的子弹都打光了,他拿着手枪靠在战壕下,看着王子枫走到悬崖边上,也没说什么。刘子德的子弹也打光了,他看着逼近的鬼子,忽然凑到连长身边,说了几句。因为离得远,王子枫听不清,但他能看见连长摇头。突然,刘子德跳了起来,手里举着从身上脱下来的白褂子,大喊:“投降,别开枪!”像是怕鬼子开枪,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有情报!”
王子枫大怒,就在这时,刘子德已经跑出了战壕,跑到了鬼子堆里,然后,王子枫眼睁睁地看着连长举起了手枪,只一枪,就把刘子德打了个穿膛。鬼子们哇哇大叫着冲上来,连长又打死了两个鬼子,然后冲着王子枫大喊一声:“跳,否则我毙了你!”王子枫还在犹豫,连长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擦过王子枫的脸颊,王子枫浑身一抖,一头栽下悬崖,他最后一眼看见的,是连长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然后他听见了呼呼风声中传来的枪声。
2.永不忘记
王子枫醒过来时,全身都被绷带绑得紧紧的,但仍然像散了架一样剧痛不止。队医告诉他,他已经昏迷三天了。当地打柴的老乡在山谷里看见他挂在树冠上,把他救了下来。王子枫着急地询问连长,队医告诉他,援军赶到时,鬼子已经走了,连战场都已经被老乡们打扫过了,连长牺牲了。全连除了王子枫,无人生还。所有人都已经作为烈士上报了。王子枫激动地喊:“不全都是烈士,还有一个叛徒!刘子德是叛徒!”
一个多月后,王子枫痊愈了,他带着一身的伤痛回到了跳崖的地方。由于战斗激烈,很多尸体都是残缺不全的,老乡们挖了一个大坑,把所有战士的遗体都埋进去了。王子枫恨不得挖开大坑,把刘子德从里面拽出来,他不配和弟兄们安眠在一起。当然,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不愿意打搅其他弟兄。但他也没有让刘子德滥竽充数,根据他的叙述,上级取消了刘子德的烈士身份,打入了待甄别名册里。王子枫质问为什么不定为叛徒,上级告诉他,因为没有任何其他的证据,他一个人的口述不足以把刘子德确定为叛徒。
两年后,中国又陷入了内战中。王子枫脱离了国民党军队,参加了人民解放军。解放后,王子枫进入了战史博物馆工作,他一直致力于向人们宣传在抗战中被忽视的一些国民党部队的烈士,尤其是他自己所在的连队,几乎每一个人的名字,他都牢牢地记在心上。带着这种坚持,他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一直也没变过。他到很多学校去讲课,讲在抗战过程中,军队中的坚强和软弱,牺牲和背叛。连长和刘子德就像他心中的神和鬼一样,作为他讲课的正面和反面的典型,他告诉孩子们,即使历史再宏大,也不要忘记其中的细节,因为只有那些细节才是真正体现真理和人性的。
这天,王子枫被邀请去一所大学演讲,当他回忆起自己跳崖前最后一刻的细节时,他的眼睛再次湿润了。他就要退休了,这种演讲他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尽可能地带给更多人,让下一代传承下去。台下的学生们也是一片唏嘘,就在此时,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站起来,举手提问:“王老师,我是新闻系的,作为一个未来的记者,我有个问题想弄清楚,您是如何确认刘子德是叛徒的呢?”
全场安静了下来,因为从来没人问过这样的问题,王子枫一时间愣住了,半天才摘下眼镜,擦了擦,略带激动地说:“我不太清楚这个同学的意思,难道我有什么没说明白的吗?”
男生摇摇头说:“您说得很清楚,只是,从新闻的专业角度看,当时您距离已经很远了,听到的声音和看到的景象都应该不是特别清晰的,而且在当时还有枪声和硝烟的情况下,就更有可能弄错。最关键的是,当时您已经准备要跳崖了,人在这种情绪下,判断能力可能会有一些偏差的。”
王子枫被激怒了,他知道现在大学里有一些学生喜欢质疑权威,质疑历史,但没想到他刻骨铭心的往事也会被人怀疑,他颤抖着说:“我想问你,你有没有听过枪声,有没有见过硝烟,有没有跳过悬崖?”男生迟疑了一下:“没有。”
王子枫说:“那你怎么知道这些会影响我的判断?刘子德让我跳崖,事实上这个建议救了我一命,我有什么理由去诬陷他?”他不等男生说话,继续说,“你的专业能力可能很强,但如果你没有一颗对历史和真相的尊重之心,你永远也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记者!”
整个礼堂被掌声淹没,那个男生的脸涨得通红,他坐了下来,但明显很不服气地看着王子枫。王子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搭理他。
让王子枫没有想到的是,在他回到单位后,还没喘口气,门卫就通知,有人来找他,说是个学生,叫张宁。王子枫让门卫放他进来,果然,那个穿白衬衫的男生走进来了。王子枫此时的心情已经平静了一些,毕竟这是个年轻人,年轻气盛,王子枫觉得自己有责任教育帮助他,而不是批判或打倒。
王子枫请对方坐下,张宁红着脸开口了:“王老师,我不是想在大家面前出风头,而是我确实觉得有疑问,刘子德叛变的举动,和之前您描述的情况似乎不一致。按您的说法,刘子德是个老兵,连长也很信任他,为什么他会忽然叛变呢?”
王子枫点点头:“其实这个想法我也有过,但后来我想通了,刘子德的性格有多面性,但其中最核心的一面是求生,他求生的欲望和求生的本领同样强,在最危急的时刻,他求生的欲望压倒了其他所有的方面。”
张宁想了想问:“刘子德会不会是诈降呢?这样的例子在战争中是经常发生的。”
王子枫摇摇头说:“这个可能性我也想过,但不会是的。为什么呢?如果是诈降,一定是想求生,但刘子德喊他有情报,那就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是他真有情报,他跟我在一起待了很久,我的情报他很可能看过,他把情报交给鬼子,那还能叫什么诈降?第二是他没有情报,但既然鬼子认为他有情报,一定会要求他说,说不出来就会严刑拷打,最后还是必死无疑。所以我断定他不是假投降。还有一点最重要的,就是我对连长的信心,连长的判断能力极强,他如果不是断定刘子德是真投降,绝不会一枪打死自己的战友。你要知道,战场上对战友开枪,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是极其痛苦的。他宁肯让我跳崖都不愿意开枪,甚至刘子德这样的人都不愿意对我开枪,你就没想过这些?”
张宁似乎被说服了,他喃喃地说:“那刘子德跟连长都说了些什么呢?”
王子枫看着窗外,轻声说:“我经常梦到那个场景,好像我离他们很近,但就是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然后就急醒了。我推测,刘子德应该是劝连长一起投降,连长拒绝了。”
张宁沉默了一会儿说:“您的推测很有道理,不过我总觉得,从新闻的角度说,一切不确定的可能性,都不能作为确凿的证据,只能作为推测。我查过国民党军队的资料,刘子德在官方资料里一直是存在于待甄别名册里的。也就是说,从权威渠道上讲,他不是叛徒。之所以现在很多人认为他是叛徒,其实是由于您的努力,您一直在奔走、演讲,让人们知道在那一场悲壮的战争中,还有一个阴暗的小故事。”
王子枫拿不准张宁这话的意思,他愕然抬起头来,张宁却已经离开了。
3.回忆重重
两年后,王子枫退休了。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差,当年那纵身一跳虽然救了他的命,但给他身体带来了不可弥补的伤害,十几处骨折的地方,每到阴天下雨就疼得不行,只能吃止痛片来缓解。但他仍然不愿意闲着,一直在搜集整理着抗战史料。
有一天,他收到了一个包裹,是从日本寄来的。他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本日文书。王子枫当年就学过日文,这些年为了工作,研究过不少日文资料。他打开书,发现这是一本日本老兵的回忆录,老兵叫松井一郎,隶属于当时的坂田大队下的第二中队。王子枫一愣,这个部队的番号他很熟悉,因为当年他的连队就是被第二中队包围的。
王子枫接着看下去,里面的内容让他的泪水夺眶而出。在那个老兵的回忆录中,其中一章就是写他参加的那次围歼战。他写道:“那支中国部队十分顽强,原本我们以为包围了整个团,到最后才发现,其实他们只留下了一个连队在和我们周旋。其他部队赶过去追赶他们的主力,只留下了我们中队来围歼这个连队。我们希望能活捉一些敌人,因为从经验上看,俘虏的价值远远大于击毙。他们且战且退,我们一直在缩小包围圈,直到把他们都逼到了悬崖边。那天晚上,我们发起了突袭,但他们发现了,经过一夜的激战,我们死了不少人,他们也一样。最后中队长下令,让我们在天亮时发动总攻。”
王子枫擦擦泪水,但新的泪水马上流了下来,他好像被再度拉进那个悬崖边的时空里,与回忆录的作者——当时还是个很年轻的鬼子吧,面对着面,互相瞪视着。他继续看下去:“天亮时,我们的进攻仍然遭遇了顽强的抵抗,敌人数量应该很少了,但杀伤力却很大,他们的枪法很准,几乎每一声枪响,都会有人受伤甚至死去。但我们最后仍然逼近了战壕,就在这时,一个中国军人跳出了战壕,挥舞着白衣服,喊着投降。中队长下令我们不要开枪,后来听翻译说,那人说他知道中国军队的情报。”
王子枫的心忽然怦怦怦跳了起来,他急切地翻动着书页:“我们围住了他,准备把他绑起来,然而他的战壕里有人开枪,一枪把他打死了。我们扔下他,向战壕进攻。当我们冲到战壕时,发现那人已经开枪自杀了。从衣服上看,是个上尉。这时我们才吃惊地发现,原来整个清晨和我们作战的就这两个人。翻译说有人好像跳崖了,但因为中国军队正在赶来增援,我们没有时间去搜寻。我们按惯例对所有尸体补了刺刀,只有两具尸体除外,一个是那个投降者,另一个是那个上尉,因为他的头已经被洞穿,没必要了。随军记者拍下了几幅照片,作为这场战役胜利的纪念。”下面是几幅照片,是当时日军的随军记者拍下来的,虽然有些模糊,但王子枫还是清晰地认出了每一个人,包括连长和刘子德。
王子枫放下书,已经泣不成声了,他不知道这书是谁寄给他的,但他很感谢这个寄给他书的人。以前博物馆关于这场战争的资料,大部分是他口述的,这次,终于有了确切的书面文献资料了。他将书摊开,拿出自己的相机,准备将整本书翻拍下来,提供给博物馆。
三天后,王子枫还在对几张不满意的照片补拍时,有人敲门。王子枫打开门,眼前是个穿着记者服的小伙子。小伙子笑了笑:“王老师,还记得我吗?”
王子枫仔细看了看,说:“啊,是你啊,张宁,对吧?你已经当上记者了?”
张宁点点头:“是啊,我是今年拿到记者证的,现在是报社的日韩专版记者。其实,我选择这个版面,跟您是有很大关系的。”
王子枫恍然大悟道:“那本书是你寄给我的,对吗?”
张宁说:“是的,我申请到日本驻站半年。在日本,除了工作外,我全部时间都用来寻找那支日本部队的老兵,对他们进行采访。直到我发现这本回忆录,我就赶紧买下来送给您了。”
王子枫激动地说:“多谢,多谢啊,这对我来说是最珍贵的礼物了。”
张宁看着王子枫的脸,严肃地说:“从您的神情,我就能看出来,您没仔细看那本书。”
王子枫愕然说:“怎么这么说?我不但一字一句地看了,还把整本书都翻拍了呢。”
张宁说:“那请您把您拍的第七十五页照片找出来吧。”王子枫从电脑里找出那一页来,心里一震,这正是刘子德中枪后躺在地上的那张照片。他看了看,不知道有什么蹊跷。
张宁将照片放大了,指着刘子德的左手说:“您看看这里,这才是我千辛万苦找这本书的真正原因。”
王子枫戴上老花镜,对着电脑屏幕,随着画面一点点放大,王子枫终于看到了,但他开始还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再次戴上眼镜看:“这,这是……这是……”
张宁点点头,沉重地说:“这是手雷,而且是已经拉开了弦的手雷。”
王子枫如遭雷击,慌乱地摇着手:“不,不不,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张宁低沉地说:“这是真的,刘子德走向鬼子的时候,他手里捏着这颗手雷,而且弦已经被拉断了。他不是去投降的,他是想多炸死几个鬼子。”
王子枫仍然不停地摇着手,他的思绪完全混乱了:“不,不会的,如果他是想去炸死鬼子,他干吗不告诉连长?连长如果知道他的投降是假的,怎么会一枪打死他?你说的不合逻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张宁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两年前我第一次去找您,就是想邀请您到我家去一趟。但是后来我觉得条件还不成熟,所以一直在等待。这两年来,对我是极大的煎熬,因为我担心老天不会再给我时间了。”
王子枫摇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张宁苦笑着说:“明天,明天您就都明白了。”
4.意外重逢
第二天,带着满腹疑窦,王子枫坐上了张宁的采访车。张宁一边开车一边和王子枫开玩笑:“王老师,您可别以为我是公车私用啊,这可是正经事。”
王子枫说:“你这孩子,到现在也不肯告诉我,到底带我去干什么。”
张宁平静地说:“带您去见一个人。”
车子下了高速后,在国道上继续开,然后又拐进更窄的路,天将黄昏时,车子终于停在了一个小院前。小院不大,但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青砖盖的房子,青砖垒的围墙,一看就有些年头了。一个老头正在院子里给墙角边的花草浇水,他身体瘦弱,略显佝偻,不时停下来咳嗽两声。
张宁和王子枫下了车,张宁喊:“爷爷,我回来了。”
老头听到声音,抬起头来,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宁子,咋也不先打个电话呢。有客人?”老头放下手里的水壶,抄着手迎了上来。
王子枫伸出手来:“老哥,你好啊。”老头也伸出手来,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张宁平静地说:“爷爷,这是您常念叨的王子枫老师。”老头的胳膊一下子僵住了,王子枫不解地看着张宁,张宁继续说:“王老师,这是我的爷爷,张念成,不过这是他身份证上的名字,他的真名叫刘子德。”
犹如晴天霹雳一样,王子枫僵立在当场,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被张宁带进屋子里了。夕阳的余晖照进玻璃窗里,像血一样红。王子枫没有看张宁,也没看老头,死盯着眼前的茶水,喃喃地说:“这不可能,刘子德死了啊。”
老头的嘴歪了歪,不知是哭还是笑,他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汗衫,瘦削的胸膛上,有一个暗红色的伤疤,老人转过身,背后有一个同样的伤疤。
刘子德用做梦一样的声音说:“我跟连长说,我去炸狗日的。连长摇摇头说,你到不了跟前就被人打成蜂窝了。我说不会,我假装投降,把你准备的那颗手雷给我。连长给了我,问我咋不怕死了。我说怕,可怕有鸟用,怕死就能不死了?一声响就啥也不知道了,比让小鬼子拿枪挑死强。连长说,我也不愿意让鬼子挑了啊。我说,连长,你比我勇敢,手雷就让给我吧。”
王子枫喃喃地说:“手雷没响。”
刘子德点点头说:“是,当时我的心一下子就沉到底儿了,想死个痛快都不行,小鬼子要是发现我骗了他们,还不得把我点了天灯?听说很多弟兄被俘后不肯叛变都是这么死的。就在这时,连长也发现手雷出问题了,他一枪就把我打了个对穿。”
王子枫抬起头看着他:“可你没死。”刘子德说:“是,等我醒过来时,一帮老乡正在往大坑里搬尸体,我喊了两声,他们发现我没死,就把我抬回村里去了。一个土大夫给我上药包扎,我竟然奇迹般活下来了。几天后,有传言说我是叛徒,是被连长正法的。我气得不行,想出去理论,可部队已经离开了,村民们半信半疑,我想追上部队,带着伤上路,结果走了几十里路,伤又复发了。那个村子的人救了我,他们没听过传言,把我照顾得很好。我足足养了半年的伤,等我痊愈后,日本鬼子投降了,听说国共又打起来了。我不想打自己人,就隐姓埋名躲起来了。
后来,解放了,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叛徒。所有人都知道我刘子德是叛徒,我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不是叛徒。所以,我就当刘子德死了,改名张念成,东走西闯,最后在这里落户,娶妻生子。本来以为我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可我这个孙子太聪明,对我身上的伤也太好奇。他从小学起就问我,那个叛徒是不是我,最后,在他上高中时我把真相告诉了他。他告诉我,他不会让我以一个叛徒的身份离开这个世界的。”
王子枫颤抖着站起来,深深地向刘子德鞠了一躬:“刘老哥,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我一直以为自己在伸张正义,想不到,我一直在污蔑一个英雄。我,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泣不成声。
刘子德激动地看着他,忽然骂了一句:“去你妈的,一个学生娃子,能当兵就了不起,道个什么鸟歉啊!”一瞬间,他从一个瘦弱的老人,依稀变成了当年那个强壮霸气的刘子德。
当天晚上,刘子德和王子枫两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边吃边哭。王子枫哭道:“老哥,这么多年,我一直在骂你,你为啥不来找我啊?”
刘子德哭道:“我不想找,也不敢找,如果不是我孙子找到这张照片,我说的话你能信?”
王子枫哭得更厉害了:“我一直以为你和连长一样,都死了。”
刘子德说:“我原本以为我能活下来是运气,后来才知道不是。前几年我咳血,儿子带我去大医院检查,那医生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他说你这运气也太好了,那颗子弹穿透了你,竟然没伤到你任何重要器官,只擦伤了一点点肺部。我这才明白,以连长的枪法,要想给我个痛快,早就一枪把我的脑壳掀开了。他是想救我一命啊,他知道鬼子不会对投降的人补刀,所以不等我把那废了的手雷露出来就给了我一枪啊。”
王子枫惊呆了,他想起了连长最后的怒吼:“跳,否则我毙了你!”以他的枪法,怎么会打不中自己?可他给了自己一个生还的机会,不管多么渺茫。他也给了刘子德一个机会,不管多么没有把握。他那百步穿杨的枪法,唯独没有给自己机会,他把最后一颗子弹对准了自己的头。王子枫扑倒在桌子上,哇哇大哭,像个孩子一样。刘子德紧紧抱着他,用嘶哑的声音一边哭着,一边咳嗽。
很快,王子枫重新回到了博物馆,他支撑着自己疲惫病痛的身躯,坚持亲自接待一批又一批的参观人群,给所有人讲新版的连长和刘子德的故事。下了班,他一刻不停地编书,在网络上发表澄清文章。他觉得自己是在赎罪,他要告诉大家刘子德不是叛徒,是个英雄;他要告诉大家一个有血有肉的连长,一个有情有义的连长,而不仅仅是个壮烈牺牲的英雄……
张宁也一直在帮他,戴着黑色的臂纱忙前忙后。王子枫和刘子德见面后仅仅三天,刘子德就含笑而逝了。他带伤的肺在努力工作了几十年后终于不行了,但他很高兴,他没有辜负连长的期望,平安地生活了几十年,现在他可以没有遗憾地去见连长了,去见他的那些战友了。他让张宁把他埋在了那个大坑的旁边,他说,等见到连长,连长一定会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子,你果然是我们这帮人里活命本事最强的家伙。”
王子枫告诉张宁,等自己去世了,跟单位说说,看能不能把自己也埋到那里去。他也想见连长,想见刘子德,他要告诉连长,这些年,他活得很好,老百姓也都很好,中国也很好,而且,一定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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