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十次婚的百岁老人

时间:2017-04-14 10:4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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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十次婚的百岁老人

曾祖父活了一百岁,死的那天,他的第五代重孙子刚好满月。按照黄陆庄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一个人寿命能过百年,又能活着看见他下边的五辈人,他死后就是红丧。

出殡的那天,黄家七十多口人都穿着满身红色孝服,黄姓五百多口人,都戴着红帽头,红色的送丧队伍从村头一直延伸到坟地。周围四乡八邻的人,都赶来看热闹,

曾祖父走了,但他留给黄陆庄、留给后人许多传说和故事。

曾祖父年轻的时候,人高马大,皮肤黝黑,人们给他起外号叫“紫山”。他饭量大得惊人,吃饭时,蹲到村东头的大庙口,端着一只大海碗,左臂上一排溜放着七八个薯面窝头,咽食声咕咚咕咚响。饭量大,走路的动作也大,隔老远,人们就能听见他的大脚踩在地上的咚咚声。他的嗓门也大,在街上与人走碰头,打个招呼,半条街都能听见。

曾祖父虽然什么都大,但曾祖母却什么地方都小,小鼻子、小眼儿,细身腰,说话温声细气,走路慢慢悠悠,没事从不出门,出门总是头发抹上油,梳得光光的,全身收拾得干干净净,妥妥帖帖。皮肤又白,脾气好得如水一样柔软。

曾祖父喜欢曾祖母水一样的人气,曾祖母喜欢曾祖父山一样的体量,两人一山一水,相得益彰,日子过得平平和和。农忙时,两人都下田,男的拉耧,女的把耧;男的犁地,女的撒种;男的在井台上绞水,女的在田地改畦口。从地里回来时,曾祖母坐在独轮车中间的高架子上,曾祖父推着独轮车,伴着吱扭吱扭的响声,走过黄陆庄的大街。

曾祖父虽然身量高大,却从来没有与人打过架。农闲时,他常常到离黄陆庄一百多里地的彭城,挑着砂锅回来卖。有一回,他挑着一担子砂锅刚回到黄陆庄的村头,遇上地主陆振乾的儿子陆勾子。陆勾子与几个无赖少年把他的砂锅砸了个稀巴烂,曾祖父气得抡起扁担要打,扁担举到半空,停了,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那几个少年从眼皮子底下跑了。他扔掉扁担,坐在街旁的一个石磙子上生气。曾祖父原来有一个哥哥大生和一个弟弟小生,大生气盛,几年前,与县里来的当差发生争执,把当差的打死了,后来大生被枪毙在县城北门外的名河滩上;小生气弱,有一次与一个地邻因浇地用水吵了架,回家后愣是生闷气气病了身子,再没有治好。父亲死的时候,对他说:“气盛容易招来杀身之祸,气弱容易引来病魔缠身。咱家就你一个根苗了,你要学会气中。”

曾祖父坐在石磙上生气时,呼哧呼哧大口喘气,像风箱一样,脸憋得如紫茄子,引来村里好多围观的人,有的说,不能跟陆家完,有的说,陆家财大势大,惹不起。曾祖父忽然站起身.弯下腰,双手抱往石磙子,一用力,抱了起来。人们一阵惊呼,那石磙子是花岗岩做的,足有七八百斤,曾祖父抱着石磙子,一步一步朝村里走去,后边跟着一群人。起初,人们不明白曾祖父要干什么,走到街中间,人们明白了,曾祖父要去砸陆家的大门。早有人跑去给陆家通风报信了,曾祖父抱着石磙子来到陆家大门口,陆家几十号人早已手拿棍棒,在等着他。曾祖父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把石磙子放到大门口,转身走了。

曾祖父刚回到家,陆振乾后脚就跟了进来,他把赔偿砂锅的钱递给曾祖父。曾祖父不要:“我已消气了。”曾祖父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要不是有个石磙子,我真怕自己惹出什么祸事。”

陆振乾非要赔钱,曾祖父就收下了。等陆振乾走了以后,曾祖母对曾祖父说:“你既收下了钱,就该把石磙子搬回去。”

曾祖父再回到街头上搬石磙子时,却怎么也搬不起来。只好把石磙子滚回到原来的位置。

那年冬天,是个后晌,太阳坐在西山头看着村子,一队日本兵背着枪,在黄灿灿的阳光下,从京汉铁路上拐下来,走进了黄陆庄。一群孩子围着日本兵瞧稀罕,日本兵挨个给孩子们发糖果,但没有发给陆勾子,因为陆勾子太大了,不像个孩子。陆勾子得不到糖果,就骂日本兵,日本兵啪啪扇了陆勾子两个耳光,陆勾子坐在地上大哭。陆勾子娘听说了,就跑出来,一边劝儿子,一边给日本兵赔笑脸。她一笑,笑得满面如桃花,在那个冬日的萧条景象中,在满是石头屋、土坯墙的街上,她的笑俨然是一道灿烂的风景,加上她穿的那件红色缎子小袄,衬托出她如柳枝一样的细腰,充满了媚人气息。日本小队长走到她跟前,对她说:“你的色勾色勾的,行吗?”

女人不明白啥意思,就仍旧给日本兵赔笑脸。日本小队长拉住她就往村外走,走到村东头的大庙口,陆振乾从家里跑出来,一边追女人,一边喊女人的名字,追赶到大庙口,一把推开日本小队长,拉住女人往回跑,跑到家门口时,一排子弹从背后射来,陆振乾倒下了。

女人被日本兵带走了,带到了村东五里地的京汉铁路边的炮楼里。

从此,人们只要一见到日本兵进村,就跑,跑进村西的岗坡地躲起来。

不久,女人被放回来了。第二天,日本兵又来村里找女人,在村里找不到一个人,就去村西岗坡地找人。躲藏在岗坡地的人们,见日本兵搜寻过来,纷纷钻进沟边的一个大墓丘里。那是黄姓先祖的一个砖砌墓丘,早几年被盗墓贼挖开了一个洞口,几十号人钻进去后,又用砖把洞口垒住了。

日本兵过来了,在墓丘周围搜寻。曾祖父和他的老婆孩子也在墓丘里,曾祖父有两个孩子,大的七八岁,已懂事了,小的才两岁,墓丘里因为潮湿,又有蚂蚁爬动,曾祖父一手搂着孩子的身子,一手捂着孩子的嘴,生怕孩子发出声音,惊动了外边的日本兵。偏偏这时候,有蚂蚁爬进了孩子的衣服里,孩子想哭想叫,曾祖父就用他的大手捂住孩子的嘴,不让他叫出声。

等日本兵走了以后,曾祖父放开孩子,却发现孩子一动不动了。

从墓丘里爬出来,曾祖父抱着死去的孩子,傻傻呆着。曾祖母把孩子接过来,轻轻放到地上,忽然转过身来,用她柔弱的小手,朝曾祖父阔大的脸,啪啪打个不停,一直把曾祖父的脸打得又红又肿,打得胳膊没有劲了,她才趴到孩子的身上痛哭。

曾祖父梗着脖子,一直没动。

日本兵没有找到女人,并不善罢甘休,仍常常隔三差五地来村里找女人。那时,黄陆庄年轻的妇女们,白天往脸上涂满了锅灰,晚上才把脸洗干净,生怕被日本人抓进炮楼。离黄陆庄不远有一个村子,叫十家村,有两个日本兵去村里找女人,被村里人打死了,日本兵为了报复,把全村一百三十四口人杀得只剩下了一个人,而那一个人还是躲在死人堆里才逃生的。白天,黄陆庄的大街上没有一个人,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到了晚上,人们才上街走动,才到地里干活。

有一天,日本兵又到村西的岗坡地搜索,这一回,日本兵发现了那个大墓丘的洞口,四挺机枪架在人们面前,要人们推出一个女人给他们。那时,女人们都穿着男人的衣服,脸上又涂着灰土,头发也剪成了男人的模样,外表看不出是女人。日本兵的翻译开始数数,数到十下,如果没有女人出来,机枪就要扫射,数到第九下时,曾祖父把曾祖母拉了出来。

曾祖父用独轮车,推着曾祖母,走在一小队日本兵的前头,伴着吱扭吱扭的车轮声,把曾祖母送到了五里之外的日本炮楼里。

日本小队长个子很矮,头顶只够到曾祖父的胸口,他仰着脸对曾祖父说:

“你的,大大的良民。”

曾祖父的胸脯呼哧呼哧喘气。

曾祖父回来后,把儿子托付给与他要好的老伙计陆大驴和黄小三,就参加了西山游击队。不久,他带着游击队,把日本兵的那个炮楼端了,从炮楼里救出了曾祖母。但曾祖母见了他,像是没有见他一样,不搭理他,任他怎么解释,怎么求饶,曾祖母始终不说一句话。曾祖母连家也不回,挎着她进炮楼时带的一个蓝方格包袱,回娘家了。

曾祖母的娘家离黄陆庄八里地。曾祖父推着独轮车,车上坐着孩子,每天去叫曾祖母一趟,但曾祖母除了跟孩子说几句外,对他总是一言不发。

曾祖父一连去叫了三个月又六十趟,把黄陆庄通往曾祖母娘家的那条土路,轧成了一道深深的辙印。但曾祖母依旧不搭理他。

那年,正好是他们结婚的第十个年头。

曾祖父晚上哄睡了孩子,躺在土炕上常常睡不着觉,老是回想他与曾祖母过去的日子。曾祖父与曾祖母结婚前,按照当地风俗,都找算命先生推过八字,曾祖父找的是村南十里宝台寺里的和尚,曾祖母找的是县城玉帝阁里的道士。结婚后,他们多次说起推八字的事,和尚和道士给他们俩推八字推出的结果一模一样,都说他们的婚姻只有十年的光景。

曾祖父一想到这个,心里就发凉。有一天,陆勾子结婚,请他去喝喜酒,他的酒量很大,一直喝到深夜才回来,一进屋,看见儿子还等着他,他就把儿子抱在怀里,呜呜痛哭。儿子用袖口给他擦泪,擦干后,儿子对他说:

“爹,我也要喝喜酒。”

“小孩子不能喝喜酒。”

“我不是喝别人的喜酒,是喝你和娘的喜酒。”

儿子的话,一下子触动了曾祖父郁闷了许久的心,他把儿子举到半空,对儿子说:

“行,明天,就让你喝爹和娘的喜酒。”

第二天,曾祖父找来全县最有名的善古村吹手班,身披十字红绸带,戴上呢子礼帽,打扮成地地道道的新郎官的模样。吹手班在前吹着唢呐走,他在后边推着独轮车跟着,大摇大摆地朝曾祖母的娘家村子走去。

在曾祖母的娘家门口,吹手班在门外的大街上反复吹奏着一曲在冀南流传很广的唢呐曲《好事从头再来》曾祖父先给丈人和丈母娘行过大礼,就去找曾祖母。曾祖母还在屋子里做针线活,看见他,嘭地把门关住了。他在门外一声声地叫曾祖母的名字,但曾祖母一直没有应声,曾祖父喊哑了嗓子,不喊了,门却轻轻地开了,在门口处,站着曾祖母,身穿一身红绸子衣服,头顶一块红缎子布蒙头红,脚蹬绣着凤头的红布鞋,完全一副新娘子的打扮。

曾祖父赶紧叫与他一块来的老伙计陆大驴点燃鞭炮,在鞭炮声和唢呐声中,曾祖父把曾祖母背到门外的手推车上,然后吹手班吹奏着唢呐在前面开路,曾祖父推着手推车,沿着那条已被轧成深深辙印的土道,在吱扭吱扭响的车轮声中,把曾祖母推到了黄陆庄。一进村,街两旁站满了人,比前一天陆勾子娶媳妇时看的人还多。曾祖父用红绸带牵着曾祖母,走进了他们很熟悉、又很陌生的洞房里。

曾祖父老了以后,常常坐在罗圈椅子里,给孙辈们讲他年轻时的故事。我的叔伯、堂兄堂弟们,早就听烦了他的故事,只有我,百听不厌,因为每次听他的故事,都有不同的感受。

日本人投降那年,曾祖父从南距黄陆庄百里之外的彭城,往黄陆庄一带贩卖瓷货,由于日本人在这儿的时候,把各家各户的锅碗瓢盆都折腾坏了,像砂锅、碗、盆、夜壶,卖得飞快。曾祖父三天贩一趟,每一趟肩挑一百来件瓷货,能赚百十来元冀南票。曾祖父不愿让这个挣钱的路子一个人独走,就叫来从小与他要好的老伙计陆大驴、黄小三,三个人一块贩瓷。他们贩了整整一个冬天。

那年过年的时候,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大年三十晚上,曾祖父一家人正在吃饺子,陆勾子身上披着一层厚厚的雪进来了,一进门,扑通跪倒地上。

“大叔大婶,你们救救我吧。”

曾祖父和曾祖母怎么拽他,他也不起来,问他有啥困难,他也不说,曾祖父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你爹在的时候,也是黄陆庄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轮到你,成了马尾巴穿豆腐,提不起来了。”

陆勾子嘟嘟囔囔地说:“我要说了,你可别打我。”

曾祖父答应不打他,他才说了。原来他去县城祥福成酒楼赌博,欠下了巨额赌债,债主带着打手来他家逼债,限他在除夕子夜之前还债,不然,就要把他老婆抓去顶债。

“大叔大婶,我能卖地,但不能卖我老婆。”陆勾子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在黄陆庄,只有你和陆大驴、黄小三能够救我。”

曾祖父一下子沉默了。

自从陆振乾被日本人打死后,陆家二百亩地就撂荒了,陆勾子不种,也不雇人种,曾祖父与曾祖母和老伙计陆大驴、黄小三,私下里说过好多次,想买他的地,本打算开春后再找人说合,没想到陆勾子自己找上门来了。曾祖父把陆勾子拽起来,用他的粗壮厚实的嗓子问:“你小子当真卖地?”

“大叔,我再不是人,也不能拿这个开玩笑。”

曾祖父当晚叫来陆大驴、黄小三,又叫来村长和常写文书的单先生,当晚立下字据,中人签字,三人凑钱买下了那二百亩地。

过年一开春,曾祖父与老伙计陆大驴、黄小三便到地里划分了地界。曾祖父的地是一百亩,陆黄二人各五十亩。尽管后来听说陆勾子那小子并没有欠下那么多的赌债,而是拿着还债剩下的钱去县城吃喝嫖赌,曾祖父也就不去管他了,雇了几个长工,每天到地里耕地、打坷垃、耙地。春雨一下,曾祖父播下了谷子,又开始每天带着长工到地里间苗、锄草。他的高大的身躯,因为劳累,已经稍稍弯曲了,但曾祖父浑身还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在与黄改民几个长工们坐到地头小憩一会儿后,曾祖父站起来,朝长工们喊:“劲是奴才,使了再来。干活!”

那是曾祖父最辉煌的一段岁月,虽然天天上地干活,虽然累得回到家一着炕就呼呼睡着了,但他是全村拥有土地最多的人,他的个子本来就高,走到街上,他觉得自己个子简直是头顶天、脚蹬地,看见村里的人,无论是谁,就连村长和黄姓尊长,他也觉得他们比过去渺小了许多。尤其是陆勾子,一看见他,觉得他就是一条夹着尾巴的狗。

曾祖父说,勾子,叫声爹,爹给你俩钱去喝酒。陆勾子二话不说,当街就叫爹。曾祖父坐到街旁的石头上,把鞋脱下来,扔到街上,对陆勾子说,儿子,给爹穿上鞋。陆勾子就跪倒地上,给曾祖父穿鞋。曾祖父觉得还不过瘾,便想起了陆勾子的老婆。

陆勾子的老婆很漂亮。

还在陆勾子结婚的时候,曾祖父去他家喝喜酒,就看上了这个大家闺秀出身的女人,她与曾祖母的不同之处在于,曾祖母温柔,这个女人娴雅;曾祖母敦厚,这个女人水灵;曾祖母的眼里只有一个村子,这个女人的眼里却有整个天地,细看这个天地,里面有望不到尽头的山和水。

曾祖父在地里干着活的时候,眼睛一望他的绿油油的看不到尽头的谷子地,心里就生出了一种欲望,一种与这片黄陆庄最大、土壤最肥沃的土地相称的欲望。

春夏之交,下了几场透雨,谷子拔节似的疯长,一天一个样,把地里的草遮住了。曾祖父给几个长工放了几天假,也让自己轻松轻松。他先把临街的门楼翻盖了一下,把门楼加高,超过街对面陆勾子的门楼两层砖,但他没有往门楼上雕龙头,他觉得龙头那玩意太凶,不合乎他的理想,他往门楼上雕了两条鱼,以示年年有余。

门楼盖好后,曾祖父站在大街上,看着门楼,总觉意犹未尽。这时,陆勾子老婆从家门口出来了,她背着小半口袋谷子,去村东头大庙口后边的磨坊碾米。她穿着红花小袄,朝前挺起的胸脯,好像顶着曾祖父的胸口,朝后撅起的屁股,好像蹭着曾祖父的腰间,而那走在街上的四四方方的小步,仿佛在告诉曾祖父,你敢过来吗?

曾祖父对自己说,我意犹未尽的就是你,我有什么不敢呢?

曾祖父跟着女人到了磨坊,返身插住门。女人看了看曾祖父呼哧呼哧扇动的胸膛,没有惊慌,反而叫曾祖父把碾杆上套的毛驴拴牢,然后,女人解开上衣,躺在了碾盘上。

曾祖父给女人脱下了上衣,又给女人脱下了下衣,然后从上到下,挨次看女人的身子,连女人腋窝也看了,看完了,开始给女人穿衣服,穿上了上衣,在穿下衣的时候,女人抓住曾祖父的手说:“你为啥不干?”

曾祖父说:“你们家的地我占了,你的人我看了,剩下的那地方,我不能全占了。”

女人说:“原来你是个缩头乌龟。”

曾祖父说:“你错了,陆勾子之所以还是一个人,就是他宁可卖地,也不卖你,不卖你,就是为了给自己保留下这点地方,我不能让他失掉最后的一点地方。”

曾祖父走出磨坊门口时,女人在他背后说:“我是冲着你的高门楼想跟你好,看来,你是白盖了一个高门楼。”

曾祖父没有理会这句话。直到二十多年以后,他才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曾祖父回到家,夜里,与曾祖母温存了五次。曾祖母问他哪来的这股邪乎劲,曾祖父说:“因为我刚刚看见了全世界的山和水。”

曾祖父的一百亩谷子收到谷场上,谷垛一座挨着一座,个个像小山一样。晚上,曾祖父不敢回家,与几个长工一道睡在谷场上看场。白天,曾祖父跟长工一道干活打场。有一天,陆勾子领着几个穿制服的人来到谷场,陆勾子说:“这就是俺村的大地主黄中生。”

曾祖父才知道,这些人是县里派下来的工作队。工作队队长厉声对曾祖父说:“地主统治的时代结束了,历史翻过了新的一页,人民当家做主了。”

那天晚上,曾祖父被工作队的人带到村里的大庙口,站在老槐树旁的一盏汽灯下,接受群众批斗、诉苦,陆勾子头一个带头诉苦,第二个是他的长工黄改民,诉到苦处,他们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痛哭。那时,工作队队长就站起来,振臂高呼:“打倒恶霸地主,打倒黄中生!”

从那天晚上开始,曾祖父每天晚上到大庙口挨批斗。白天,曾祖父与长工们在谷场上碾谷子。半个月后,把谷场上谷子全部碾完、扬净了,曾祖父正准备装上口袋,往家里运的时候,工作队领着全村的贫下中农来到了谷场,按户平均,把谷场上谷子全部分光了。

曾祖父也从自己的谷场上分到了多半口袋谷子,他扛着谷子回到家,把谷子倒进谷仓里,仓里还有半仓谷子。曾祖父把谷仓盖好,对曾祖母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半仓谷子够咱们吃上两年。话音刚落,他的长工黄改民带着工作队进来了,说那谷子是浮财,把谷子装上口袋,弄走了。

曾祖父望着空谷仓,抡起铁锤,一口气把谷仓的砖墙砸烂了。

曾祖母坐在倒塌的谷仓墙上大哭。

曾祖父说:“不要哭,我们还有地,有地就有粮。”

秋后,曾祖父的一百亩地,也被工作队平分给了黄陆庄的贫下中农。曾祖父又推着手推车,车上坐着曾祖母,去种他过去的那三亩山坡田。种地回来,晚上还要到大庙口,接受群众的批斗。

有一天半夜,老伙计陆大驴和黄小三(他们也被划成地主)悄悄地敲开曾祖父的门,告诉曾祖父,邻村斗争地主比黄陆庄还厉害,把人拴在马后头,让马拖着人跑,已经拖死好几个人了。

那天后半夜,曾祖父一手牵着曾祖母,一手牵着儿子,与陆大驴、黄小三两家人,趁天没明,偷偷溜出了黄陆庄。走到东边的京汉铁路上,陆大驴问曾祖父往哪走,曾祖父说:“烧瓷货的彭城。”

结十次婚的百岁老人(2)

曾祖父早先挑瓷货卖的时候,跟赵窑主熟,来到彭城后,才知道赵窑主已不是窑主了,赵家窑与另外四家私营窑已被合并为五合联营瓷厂,隶属区瓷业局管理。不过,赵窑主还是介绍他和陆大驴、黄小三到五合瓷厂上了班。

五合瓷厂厂长姓郭,是窑工出身,每天一进窑场,他就检查昨天干下的活好不好。先从泥浆池开始,用两根手指捻捻泥的细度,再到练泥处看泥有没有出过汗,然后翻看碗坯,看是否规整,最后再看画工画的是否草率。如果检查没有出问题,他就坐到窑场的一只垅盔上,跟工人们一块侃,他肚子里装满了窑场各式各样的有关女人的操蛋故事,侃得大伙大笑几阵后,他拍拍屁股上的土就走了。

曾祖父和窑场的伙计们都喜欢他,所以干活尽心尽力。因为一旦出问题,郭厂长能耷拉着脸好几天不跟人说话。窑场的活本来很重,工作又单调,要是不说操蛋话,光那沉闷的气氛,就让工人受不了。

但是有一天,郭厂长被撤了,来了一位胡厂长,人一进窑场,就背着手,不看工人干活怎么样,只听谁说什么话,要是说的是干活的话,他不管,要是说的是操蛋话,他立马把工人叫出来,狠狠地训斥一顿。

只要胡厂长一进窑场,窑场的气氛像凝住了似的,谁也不说一句话。不说话,胡厂长也不行,就问工人们为什么不说话了。那时,曾祖父就跟胡厂长搭腔,他跟他说啥瓷土好碾,啥天气好干坯,啥窑火好烧瓷,说不上几句话,胡厂长就背着手走了,他一走,工人们立马大笑,然后就讲操蛋话。

曾祖父不会讲操蛋话,但曾祖父十分喜欢听操蛋话,这样,曾祖父就主动担当了讲“正经话”的任务,讲得越正经,胡厂长走得越快,工人们心里越高兴。

窑场,依旧充满了笑声。笑声中,还包含着战胜厂长的喜悦。

五合瓷厂转为区属瓷厂后,来了一位金厂长,人们叫他金丝猫,因为他像猫一样,常常在暗中监视工人,谁要一停下手中的活,他忽然从某个角落冒出来,把工人狠狠地克一顿。曾祖父干活比较火暴,往往干一阵,歇一阵,金厂长就常常克他。曾祖父后来只得慢悠悠地干活。

好在金厂长不管工人说笑,工人们一边慢腾腾地干活,一边毫无顾忌地讲操蛋话,日子过得也蛮有兴致。

五合瓷厂后来又转为国营瓷厂,来了一位弓厂长,他既监视工人干活,又不许工人说笑,每天一进工厂,就像进了监狱。那时,曾祖父和陆大驴、黄小三开始思念黄陆庄。黄陆庄的天是蓝的,这里的天弥漫着窑烟,是黑的;黄陆庄的庄稼地是绿的,这里的窑场是潮湿的条洞屋。

归心一生,他们三个每天下班时,都要往口袋里揣上几件瓷带回去。后来,他们发现,不仅是他们,工厂里所有的工人都往回偷瓷。工人们趁厂长不在时,彼此互相交流偷瓷的经验,偷盘子,要扣在肚皮上,偷壶,要揣在怀中,双手抄在袖子里。

偷瓷,成为沉闷的工厂生活中唯一的乐事。

偷回来的瓷多了,曾祖父就让曾祖母把瓷带回到黄陆庄一带的庙会上卖。那时,陆大驴老婆和黄小三老婆也跟着曾祖母,往返黄陆庄与彭城之间,一块卖瓷。后来,他们还从工人手中低价买下偷来的瓷,让女人们倒卖。

曾祖父个子高,身上偷装几件瓷不显眼,陆大驴个子矮,见曾祖父装几件,他也要装几件,有时还要比曾祖父多装几件。为此,曾祖父常常劝陆大驴少装点,但陆大驴不服气,他对曾祖父说,早先,他们是一块捡柴的小伙伴,都光着屁股,如今,曾祖父已有了三个孩子,而他一个也没有,没有孩子,那是老天安排的,而偷瓷,是人为的,他一定要在这上面得到补偿。

曾祖父不愿伤他的心,常常迁就他。

但曾祖父不知道,陆大驴偷大了,他钻进仓库里,偷起了给北京定做的贵宾瓷。

陆大驴出事的那天,和曾祖父一道并肩走到厂门口,被弓厂长叫住了,然后从他身上搜出了八件瓷,当天夜里,又从他住的条洞屋里,搜出了八捧子车瓷,其中,有九十八件国宾瓷,瓷器上画着天安门和领袖语录。

陆大驴被公安局逮捕了。曾祖父去看守所看他的时候,发现与他关在一起的,全是定为“反坏分子”的“肃反”对象。曾祖预感到事情的不妙,回来后,也没敢告诉他老婆。

三个月后,陆大驴与二十六名“反坏分子”被枪毙在彭城南门外的渣山上。

那颗子弹打在陆大驴的胸口上,也打在了曾祖父的心上。

处理完陆大驴的后事,一连三天,曾祖父老觉得大驴在他身旁,与他并肩而行。曾祖父走到哪里,陆大驴跟到哪里。曾祖父在厂里干着活,陆大驴就站在他跟前,看着他干活;他回到家吃饭,陆大驴就在饭桌前,看着他吃饭;晚上,他躺到条洞屋的土炕上睡觉,陆大驴就在洞屋外来回走动,鞋底上钉着的轮胎掌子擦着地面的声音、踩碎瓷片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曾祖父知道陆大驴有话跟他说,半夜,他推开洞屋门,想问问陆大驴想说什么,但门外除了破碎的渣山和高空的月亮,什么也没有。等他关住门,往炕上一躺,陆大驴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曾祖父三天三夜没有睡好觉。

第四天半夜的时候,曾祖父在炕上躺着,半眠半醒,一边听着陆大驴熟悉的脚步声,一边朦朦胧胧地在瞌睡的黑幕中游走,忽然,从瞌睡的黑幕中冒出陆大驴惯常给他说的一句话,那句话像重锤一样,敲在曾祖父的后脑勺上。

曾祖父嗡地惊醒了,他恍然明白了陆大驴一直跟着他的用意。

曾祖父马上脱光了衣服,推开洞屋门。外面,月亮当空,洁白的月光,把破碎的渣山、废弃的窑场铺上层银白,杂乱变得纯净了,残破变得神圣了,连烧瓷的垅盔,也忽然变得没有烟火气了,成为久远的梦境该有的圣物。曾祖父向东走,在三四十丈的地方,是另一个条洞屋,陆大驴老婆在这里住着,洞屋门没有插,斜开着一条缝。曾祖轻轻推开门,门吱扭一声,一道月光照进屋里。炕上的女人全身赤裸,抬头看着他。

“大驴,是你回来了吗?”

“嗯。”

“我等你三天了,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

“没有儿子,你不会那么轻易走的。”

“……”

“来吧,我一定要为咱们生个儿子。”

曾祖父走过去,按照人类传下来的神圣的交配方式,为陆大驴的老婆种下了儿子。然后,他回到自己的洞屋,躺到炕上,静下心来,仔细一听,大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消失了。

于是,一阵瞌睡袭来,曾祖父呼呼睡去。

我是曾祖父的第四代重孙。奇怪的是,我的父亲,我的祖父,在我的心里倒没有留下什么故事,而曾祖父的故事,常常在我的心里萦绕。

曾祖父坐在罗圈椅子里,指着院子的天空说:“天有多大,咱们住的房子就有多大。”曾祖父又指着地上爬动的蚂蚁说,“地有多小,哪怕如蚂蚁的窝这么小,咱们的房子就能有多小。”

那年,曾祖父特想回黄陆庄居住,可回家住了几天,正赶上“大跃进”,全村男女老少昼夜不停地在地里干活,大炼钢铁,而在大街上吆喝着、驱赶着人们上地的,正是陆勾子。曾祖便打消了回老家的主意。

陶瓷厂每天上八个小时的班,回到条洞屋,与老婆孩子说说笑笑,把窝头做成空心馒头,把青菜拌成酷喱,蘸上大蒜汁,吃得满嘴辣乎乎的,与老伙计黄小三下几盘棋,哼几段河南坠子,日子赛过神仙。

但曾祖父毕竟是地上的神仙。陶瓷厂为职工盖了三排青砖瓦房,头一批分房子,分给了厂里的老匠人,曾祖父和黄小三虽然心里有火,但到底没有老匠人资格老,第二批分房子,论资格,该分给他们,但却分给了厂里的干部。那天晚上,曾祖父和黄小三趁干部们还没有搬入新房,就偷偷地撬开房门,把家具搬了进去,各自占了一间房。

第二天一上班,弓厂长把他俩叫到办公室,限他俩三天之内腾出房子,否则,将采取强制措施。

头一天,两人都没搬,第二天,两人还没搬,第三天弓厂长把他俩叫去了,限他们在天黑之前搬。两人从弓厂长的屋里出来,曾祖父对黄小三说:

“胳膊拧不过大腿,咱们还是搬吧。”

黄小三说:“不搬,我这个胳膊就是要和大腿拧一拧。”

曾祖父说服不了黄小三,就自己把家具搬了出来。之后,他找弓厂长批了一个条子,从厂里弄了几排子车石灰和沙子,开始收拾他的条洞屋。

曾祖父用白灰浆把条洞屋全部抹了一遍,地面铺上耐火砖,又从厂里弄来木板,做了两个隔扇,把屋子分成了三间屋。条洞屋上面一排有七八个小天窗,曾祖父为天窗安上了玻璃。洞屋收拾好后,曾祖母和孩子们特高兴。

“现在叫咱们搬,咱们也不搬。”

的确,条洞屋墙厚,具有保温隔热的作用,冬暖夏凉,还有隔音的效果,外面无论刮风下雨、响雷闪电,屋里没有一点感觉。走进屋里,仿佛一下子走进了温馨的梦境,外界的嘈杂、烦恼、琐碎被拱顶屋柔软的弧线推到了遥远的地方。

而黄小三不仅没有搬,还住进了瓦房里。月底,黄小三的工资被停发了,黄小三仍旧不搬,但黄小三的脸色明显苍老了。曾祖父曾去劝他,还把他领回家,让他看看自己收拾的屋子。

黄小三说:“再收拾得好,也是一个条洞屋,成不了瓦房。”

“条洞屋怎么了?”曾祖父说,“条洞屋照样住人!”

黄小三说:“我宁死不回这样的屋子,这屋子的圆顶,老让我想起墓丘子,我不能做个活死人。”

曾祖父不再劝他了。

第二个月,黄小三的工资又被停发了。黄小三去找弓厂长,弓厂长说,你啥时候腾出房子,啥时候给你发工资。

黄小三去找曾祖父借钱买粮食。曾祖父见他头发忽然变白了,脸上平添了几道皱纹,眼里充满了血丝,便再次劝他搬回来住,并答应帮他收拾屋子。但黄小三摇摇头:“已经僵到这个份儿上,我不能做缩头乌龟。”

第三月,黄小三又被停发了工资。那天早上,他去厂里上班,走到离厂门口只有三步远的地方,一头栽倒地上,再没有起来。

曾祖父把黄小三护送到老家黄陆庄,在他的祖坟上,为老伙计用砖砌了一个拱顶墓丘,让黄小三回到了他的条洞屋。

从黄陆庄回来,曾祖父又把家收拾了一番。在外面的小客厅,屋顶上画上了蓝天白云,永远呈示着晴朗的白天;在最里面,他与曾祖母的卧室,屋顶上画上了星星、月亮,还有天河,曾祖母在天河的两边,又画上了牛郎、织女二星。两人躺在炕上,仰望着牛郎和织女,常常彼此开玩笑说:“我们天天鹊桥相会。”

弓厂长后来还是被曾祖父和他的工人伙计们征服了。弓厂长不喜言笑,每次到车间,总是耷拉着脸,工人们就给他笑,嘻嘻哈哈地笑,但弓厂长还僵着脸,笑的次数多了,弓厂长就问工人们笑什么。曾祖父说:“扯着脸,是过一天,笑着脸也是过一天,笑着脸跟扯着脸过一天不一样,要不,你笑着脸试一试?”

弓厂长勉强笑了一笑。

弓厂长一笑,老匠人就给弓厂长讲窑场流传了几辈子的关于女人的经典故事,那故事具有拨动任何男人神经的力量,弓厂长一听,笑得直不起腰。

从那天开始,弓厂长没事的时候,就到车间,听工人们讲笑话。后来,他也给工人们讲笑话,讲的是部队的笑话,充满了火药味的笑话。笑话跟笑话一交流,弓厂长就取消了工人干活不许说话的禁令,把挂在车间里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标语牌摘了下来。后来,弓厂长还学会了说彭城话,过“五一”与工人会餐时,做的是彭城的地方名吃“三下锅”。

曾祖父跟弓厂长也混熟了。每年厂里举办拔河比赛,弓厂长总要叫曾祖父参加。那年夏天,一阵暴风雨把厂里的电线杆子刮倒了,曾祖父与几个工人竖电线杆子,干到天黑,曾祖父爬上线杆,固定电线时,不经意间,往亮着灯光的三楼厂办楼里张望,一下子把他惊呆了,他看见,弓厂长正和一个女人在办公室的长椅上做事。曾祖父顿时忘了自己在电线杆子上,脚扣一松,顺着线杆滑了下来。伙计们围过来问他有没有事,他朝伙计们喊:“今天散伙,回去跟老婆睡觉去。”

曾祖父回到家,跟曾祖母好好睡了一觉。

后来,曾祖父多方打听,才知道跟弓厂长睡觉的那个女人叫曹秀花,是厂宣传科的干事,长得的确标致,尤其那身腰,软得像柳条,一步三摆动,像风儿一样,吹得曾祖父心里又痒又馋。曾祖父是在锅炉房打水时认识她的,看了她以后,曾祖父就盼着快点下班,下了班,又盼望天快黑,天黑以后,曾祖父又盼着孩子们早早入睡,等孩子们睡了觉,曾祖父总算钻进了曾祖母的被窝里。

曹秀花不下车间,她在二楼弓厂长的对面办公。曾祖父在车间里干活,很难看到她。看不到她,倒也无所谓,而车间里的伙计们,偏偏不停地讲有关女人的笑话,一讲女人的笑话,曾祖父就想曹秀花,一想曹秀花,心里就痒痒得不行,但痒痒只能干痒痒,还是看不到曹秀花。

曾祖父揉着泥团,就把泥团当做曹秀花的乳房,使劲地揉;曾祖父旋着碗坯,就把碗坯的弧线当做曹秀花的身腰,欣赏了再欣赏;曾祖父还把车间里泥土的香味、地火的气息,当做曹秀花的气息,闻了又闻。

但曹秀花仍在他的梦境之外。

曾祖父常去锅炉房打水,企图再碰见她,但老也碰不见。直到有一天,厂里举办一年一度的拔河比赛,在男女混合比赛时,看见了曹秀花,明媚的脸和光亮的眼睛放着光芒,一双娇嫩的小手抚摸在绳索上,在绳索绷紧的那一刻,曾祖通过绳索,抚摸到了曹秀花水一样柔软的腰身,感到自己力拔大山的气势被软软的水淹没了。他瞧见她斜着身子,把上衣的扣子绷开了,露出了红红的、鼓囊囊的红秋衣,他看清了曹秀花的红布腰带,腰带所束的那个柔软的腰,悄悄地、却又迅速地把他的刚强和倔强消解了。一瞬间,他手中的绳索被曹秀花轻轻地拽过去了,在曹秀花倒下的那一刻,他透过她翻卷起来的红秋衣,瞥见了她洁白细腻的肌肤。

曾祖父拔河比赛从来没有输过,这回他输了,但输得痛快。回到家,他一气吃了八个玉米面窝头,半块白萝卜咸菜,三碗小米汤,夜里,与曾祖母温存了好长时间。曾祖母问他从哪来的这么大的劲。

“拔河!”曾祖父说。

这次温存之后,他有一个多月没有与曾祖母温存,有一天,曾祖母问他厂里什么时候再拔河,曾祖父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因为你一拔河,回家就有劲了。”

曾祖父却一声不吭。

曾祖父不愿意吭声,因为曾祖父已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曹秀花了,没有曹秀花的日子,是索然无味的日子,而索然无味的日子,曾祖父提不起与曾祖母温存的兴致。

他曾到厂办楼上看过曹秀花,但那里没有她;他曾在下班的路上等着她,也没有等到。有一天,市委向厂里派驻了工作组,工作组召开全体职工大会,在大会上,弓厂长和曹秀花被双双押到了会场上,两人脖子上各挂着一只破鞋。曾祖父想再看看曹秀花明媚的脸,但她低着头,一头长发掩盖了她的面部;曾祖父想再看看她的腰身,但她穿着一身肥大的厂服,看不到她柳枝一样的细腰。她被押下去了,然后,她又被押出了厂门。

与曹秀花一同消失的,还有弓厂长,据说,他被撤职后,受到处分,老婆也跟他离婚了,再后来,他就精神失常了。

在曹秀花的背影走出厂门的那一刻,曾祖父内心的欲望和对女人的渴求,也随之走出了厂门。

在车间,无论他的伙计们讲出什么令人开怀的、充满女人色彩的笑话,都提不起曾祖父的兴致,别人笑,他不笑,不仅不笑,他还觉得别人的笑非常可笑、非常可悲。

回到家,他对曾祖母没有半点热情。但曾祖母依旧像过去一样,先给他打洗脸水,递毛巾,等他坐到饭桌前,给他端来饭碗,睡觉前又给他端来洗脚水,等他洗完脚,又给他铺好了被窝,等他钻入被窝,曾祖母想跟他温存,他却没有反应。

“你到底怎么了?”曾母问。

曾祖父说:“我一点不想。”

一个月不想,曾祖母还不慌,两个月、三个月、半年不想,曾祖母有点慌了,常常半夜里钻进曾祖父的被窝里,用身体触摸曾祖父,但曾祖父还是没有反应,触摸得狠了,曾祖父就推开了曾祖母。

家里的气氛,也随着曾祖父的冷淡变得沉闷了。孩子们回来,也不敢说笑了,往日的欢乐,成为一种回忆。有一天晚上,两人坐下来,说起他们结婚以来的日子,谈起了曾祖母从日本炮楼回到娘家不归,谈起了曾祖父推着独轮车,把曾祖母娶回来。曾祖父叹了一口气。

“也许咱们的婚姻真有前定。”

曾祖母也叹了口气:“是啊,今年刚好是又一个十年。”

他俩的谈话,被隔壁的三个孩子听得清清楚楚。大儿子走过来,对曾祖父说:“十年前,是我要喝你和娘的喜酒,你把娘娶了回来。今天,我还想喝你和娘的喜酒。”

曾祖父一下子跳起来,还想把儿子抱起来,举到头顶,但他抱不动儿子了,他挠挠头:“我忘了,我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

那天晚上,大儿子在家张罗,二儿子跑出去买鞭炮、蜡烛和蒙头红,三儿子去买酒和猪脸肉,一切准备停当,儿子们点燃蜡烛,在一阵鞭炮声中,大儿子以主婚人的身份,让他们二人先拜天地,接着夫妻互拜,然后,曾祖父牵着曾祖母的手,双双步入了洞房。

曾祖父轻轻掀开了曾祖母的蒙头红。

结十次婚的百岁老人(3)

曾祖父从陶瓷厂退休后,坐着厂里派来的大卡车,拉着全部家当,又回到了黄陆庄。

不回黄陆庄,老想回黄陆庄,真正回到了黄陆庄,曾祖父又觉得黄陆庄不是他日夜梦想的黄陆庄。黄陆庄的街是土街,一下雨,满是泥泞,街上跑着猪、狗和鸡,彭城的烟火气,这里没有,彭城的喧闹声,这里没有。这里只有寂静和土的气息。

当然,这里有他在梦中常常出现的乡亲们,但梦中的乡亲们已有一半作古,另一半人,已经佝偻着腰,老了。其实,已经作古的那些人,他反而觉得很好,因为他们永远地留在了他的梦中,不会变样,那些没有作古的人,反而令他生气。每次往街上走一遭,总会碰见一两个过去的熟人,这些人头戴毛巾,满脸皱纹,过去的青春和热情,在他们身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他们抽着他递过去的烟,坐在街旁的石头上,木木怔怔,沉浸在时间的虚无中。当曾祖父回到自己的院子时,就觉得他梦中的这些人,因刚才的见面,忽然变得缥缈远去了。

曾祖父回到黄陆庄仅半年时间,原先在心里保存了二十多年的梦境,被瓦解得面目全非,只剩下最原始的回忆。

但是,就连他最原始的回忆,也时时受到一个人的威胁,那个人是陆勾子。陆勾子是支书兼大队长,每次与陆勾子见面,尽管陆勾子大爷长大爷短地叫他,但从陆勾子的眼神和语气中,总让他想起陆勾子父亲,充满着居高临下的逼人的气势,这与陆勾子小时候的浪荡和猥琐,大不相同。

陆勾子今非昔比了。

陆勾子真像一只勾子,勾在曾祖父的心里,上不上,下不下,令曾祖父心里不是个劲。

曾祖母常劝曾祖父,说曾祖父是不是犯了疑心病了?就算跟陆勾子有过过节儿,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当时买下的地,后来也归集体了,过去的事也就完了。

“不,”曾祖父说,“我从陆勾子的眼神里,看出他心里还记挂着过去的勾子。”

曾祖母还是不信,因为无论陆勾子还是他老婆,总是笑脸相迎,丝毫看不出有什么敌意,再说,两家住在错对门,低头不见抬头见,谁得罪谁了,对双方都不好。

那天,曾祖母去自留地浇菜,发现菜地被人踩得不像样子,着急了,就在地里骂了几句。从菜地回来时,一个邻居悄悄对曾祖母说,你别骂了,踩你家菜地的,是陆勾子老婆,叫人家听见了,就不好了。

曾祖母心里打了个冷嗝。

这事就这样过去了,曾祖母后来也把这事忘了,谁知两个月以后,陆勾子自留地白菜被人用锨铲了,铲下还不算,还用锨把白菜砍烂。那是个傍晚时分,在地干活的社员正陆续回家,满街都是人,陆勾子老婆上到房顶上骂,也许是仗着陆勾子的势,她的骂声底气十足,声音嘹亮。曾祖父和曾祖母在屋里听到了,就来到院子里听。曾祖父对曾祖母说:“这骂声好多年没有听到了,是地地道道的黄陆庄味。”

曾祖母说:“你仔细听,她的落音不对。”

曾祖父仔细一听,陆勾子老婆是指桑骂槐,话音的背后,分明是说曾祖父的家人毁了她的白菜,骂的就是曾祖父家。

“他们要跟咱们找事,也好,早来比晚来好。”曾祖父说。

好像陆勾子老婆听到了曾祖父的话,话刚说完,她就从房顶上下来,站在门口骂,骂声不再拐弯抹角,而是冲着曾祖父骂,就差没有叫出名字。曾祖母要去跟她说理,曾祖父不让去,她挣开曾祖父的手,跑了出去,与陆勾子老婆对骂起来。

两个女人站在街两旁,用手指点着对方,一替一句地骂,后来一句跟着一句骂,分不清是谁的骂,街中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曾祖父往回拽曾祖母,陆勾子也往回拉他老婆,拽着拽着,两个男人受不了对方女人的骂声,一齐向对方怒视,砰地一声,两个男人的眼光在大街的人群头顶上碰撞了。

那一刻,隐藏在曾祖父心底多少年的悠扬的故乡之梦破灭了。陆勾子从门前的台阶上一跃而下,向曾祖父冲来,曾祖父也从台阶上纵身而下,朝陆勾子奔去,街中间的人闪开一条通道,曾祖父怒目圆睁,拳头前伸,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风,向陆勾子压来。陆勾子也气势汹汹,满脸涨红,两个人在街中间相遇,双方的拳头要与对方的身体接触的时候,曾祖父从陆勾子的眼神里看出一丝胆怯,那是几十年前就从他眼里看到过的那种胆怯。曾祖冲着这股胆怯,朝他的脸上打过一拳,就好像打在一只口袋上一样,陆勾子应声倒下。

陆勾子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脸,摸了满手鼻血。

于是,他朝家跑去,想抄家伙。曾祖父紧跟其后,追进他的家门。陆勾子在院子里找了一番,刚要拿起一只钁头,曾祖父从背后一脚把他踢倒了。陆勾子又爬起来,去操铁耙子,曾祖父从背后又把他踢倒。陆勾子爬起来,还想找家伙,又被踢倒。

陆勾子趴在地上不动了。

那时,曾祖父很想把陆勾子拽起来,与他握手言和,但陆勾子的脸色不许他这样做,何况,背后的女人还在不停地骂。曾祖父从陆勾子家出来后,背后的女人骂得更凶了,曾祖回头张望了一下女人,看见她的眼睛已不是早先的那片宁静的山水了,他在心里叹息一声,似乎又听见女人曾对他说的那句话:“缩头乌龟!”

曾祖父真想回去扇她一个耳刮子,他停下脚步,那女人马上不骂了。一停止骂,曾祖父看见那女人的眼睛里又映现出一片宁静的山水。

曾祖父没有再回头,走到街上,街上的人都瞪眼瞧着他,好像在说,打得好,打得解气,但曾祖父却鄙夷地瞥了他们一眼,穿过了人群。他知道,他从此失却了在故乡的宁静。

一连三天,曾祖父等着陆勾子来家找事,但三天却平静地过去了。曾祖母说,这回,把陆勾子这小子教训得老实了。曾祖父说,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

果然,第四天,曾祖父家的电停了,找电工,电工老是说马上就来,却一直不来,曾祖父只好自己修。电修好了,陆勾子就垫他的街门口,一下雨,街上的雨水从街北流向街南,冲刷着曾祖父的房基。曾祖父把房基垫好了,又轮上浇自留地,排上了号,但总也轮不上浇。

曾祖父不怕这些小事,怕的是在这些小事的背后隐藏着一双凶恶的眼睛。多少年来,在远离黄陆庄的地方,他想念故乡的时候,常常忽略这双眼睛,明明知道黄陆庄的深处有这么一双眼睛,隐隐约约,时隐时现,但他总是视而不见。现在,他不能再视而不见了,这双眼睛已经盯上自己了。

一旦意识到这双眼睛盯上自己了,曾祖父白天黑夜坐卧不安,如芒刺背。

有一天,曾祖父在街上徘徊,看着他的门楼,这是他年轻的时候盖的门楼,过去,是黄陆庄最高的门楼,现在,仍是黄陆庄最高的门楼。看着这门楼,他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陆勾子老婆在磨坊说的那句话:“我是冲着你的高门楼跟你好,看来,你是白盖了一个高门楼。”

曾祖父恍然明白了一切,于是,他找来钁头,上到门楼上,把门楼上的砖刨下两层,与街对面陆勾子的门楼平了,他还觉得高,又刨下了两层。从门楼上下来,他站到陆勾子门口望他的门楼,还觉得高,又上到门楼上刨去了两层砖。然后,再站到陆勾子门口看,这回,他觉得可以了。

第二天,他家的自留地就轮着浇水了。

曾祖父从陶瓷厂带回来好多砂锅、盘子和酒盅,他挑了最好的几件,让曾祖母给陆勾子送去,曾祖母不去,曾祖父说,你要不去,我就去了。

曾祖母把瓷器送过去后没过半小时,陆勾子老婆来到曾祖父家,送来一辫子大蒜。晚上,陆勾子来家找曾祖父,送来一包大前门烟,曾祖父拿出一瓶酒,炒了几个菜,两个人一直喝到深夜。陆勾子走了以后,曾祖父醉醺醺地爬到炕上,对曾祖母说:“你还能看见那双眼睛吗?”

“啥眼睛?”

“看不见吧?它已经消失了!”

曾祖父说:“我从来没有感到过自己有罪。所以,不怕老天爷打闪、响恶雷,也不怕黑夜撞见鬼、见到死人。”

但曾祖父又说:“只有那年的冬天,我确实感受到自己有罪了。”

那是个老下雪的冬天,一场雪接着一场雪地下,雪融化不完,满地白茫茫的,被雪覆盖着。这是农民过得最快活的时候,老天爷不让人上地干活,谁也没有办法。

只有大队长陆勾子不快活。他的快活来自于全村社员下地干活,老天爷不让人干活,看见全村人在家坐着,犹如一大堆蚂蚁在他心里乱爬。恰好上级发来文件,要社员们学习毛选和报纸,于是陆勾子给各个生产队布置了学习任务。

学习也像下地干活一样,生产队的钟声一响,社员们就集中到一起学习。曾祖父所在的生产队集中到牲口棚学习,因为牲口棚里生着一盆大煤火,又有牲畜们喷出的热气,比较暖和,尽管有牲畜粪味、青饲料味,但那味也是暖融融的,也可以驱寒。

曾祖父也被生产队长叫去学习。其实,去学习,比在家呆着还有意思,学习个把钟头,剩下的时间,社员就开始聊天,说说笑笑。还有,学习还能挣工分,跟下地挣的工分一样。所以,社员们并不拒绝学习。

陆勾子每天跟着几个村干部到牲口棚来检查学习情况,就像检查在地里干活一样。但地里的活一眼能看出来,而学习的活在人心里搁着,看不出来,陆勾子就找了几个根红苗正、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组成学习检查小组,对参加学习的社员挨个过关,看狠斗私字斗得怎么样。结果,过到多半人,私字一个也没有斗出来。比如对曾祖父,陆勾子明明知道他的过去,但曾祖父对过去泰然处之,一件也不斗。

斗不出私字来,就像把社员赶到地里不干活一样。有一天,他在报纸上看到湖南某村成立了“贫下中农法庭”,陆勾子就把原来的“学习检查小组”改成“贫下中农法庭”,挨个对社员们进行审判。

“贫下中农法庭”设在牲口棚里,马槽做审判台,陆勾子和五个贫下中农坐在马槽后边,一个一个审。一开始白天审,陆勾子嫌白天人心浮躁,审不出人的内心,就改成黑夜审。被审的社员一开始坐在审判台前还觉得好笑,后来就不笑了,因为审判人员一件一件抖出来的都是实事,最后,一个一个都被审哭了,便将审判人员没有抖出来的事,自己一件件给抖出来了。审判完了以后,社员们一个个心情轻松地走了出来。

陆发子是饲养员,也许他在牲口棚里常常审判牲口们,他总觉得马槽后边的应该是牲口,不是法庭人员,他就用看牲口的眼光看审判人员。审判人员中有个叫黄改民的,他忽然站起来,朝陆发子猛吼:“说!你是怎么把喂牲口的黑豆偷拿回家的!”

陆发子双腿一软,跪倒地上,便把每天往衣袋里偷装黑豆带回家的事抖了出来。说完以后,他抬头看审判人员,发现陆勾子瞪着大眼仍旧在看自己,他揉揉眼,再看,看清了,那不是陆勾子的眼,那是黄牛的眼,他知道自己做下的事黄牛最清楚,不能再瞒了,便把自己与黄牛通奸的事抖了出来。

这时,陆勾子朝坐在牲口棚后头旁听的社员们喊了一声打,就把电灯关熄了,人们一拥而上,在黑暗中,围住陆发子,你一拳我一脚,打得陆发子哭爹叫娘,打得陆发子不能吭声了,陆勾子打开了电灯。

陆发子爬起来,晃晃悠悠地朝外走。

陆发子走到门口,就要出去时,黄改民突然从马槽后边站起来:“慢着!”黄改民说,“本法庭判你五年徒刑,五年内,你要像牲畜一样,四条腿爬着走。”

陆发子含泪点了点头,然后,他趴到地上,像牲畜一样,爬着出去了。

之后,轮到了曾祖父。

曾祖父在旁听审判别人的时候,就开始自己清算自己,所以,他往审判人员面前一站,不等审判人员审问,就把过去的事一件一件抖了出来。但只有一件没有抖,那就是他曾看了陆勾子老婆光着的全身,曾祖父不知道陆勾子是否也知道这件事,他就拿眼偷瞄陆勾子的脸,一瞄,他知道坏事了,陆勾子正带着嘲弄的眼神盯自己。

于是,他把这件事也抖了出来。

陆勾子又关灯了,曾祖双手抱住头,用胳膊护住脸,任人们对他拳打脚踢。打得身上越疼,他越觉得自己的罪恶越轻。在黑暗中,他非常感谢黄改民,这家伙的鞋底钉着一块马蹄铁,踢在他的肋骨上,生疼生疼,就在他疼得快要昏过去,身上罪恶快要打完时,陆勾子打开灯了。

曾祖父觉得很可惜。

不过,黄改民还是公道的,判了他五年徒刑。五年之内,他不得与老婆睡觉,五年之内,他得随叫随到,接受社员们的批斗。他偷看了一眼黄改民,这家伙果然与早先当长工的时候大不相同,那时候他低声下气,看人也不敢正眼瞧,如今,两眼放着神圣的光芒。而且他依旧很穷,因为穷,所以,在他身上找不到一个污点。

曾祖父点头服判。

从那天开始,曾祖父开始服刑。“贫下中农法庭”到别的生产队审判了,曾祖父所在的生产队每天在牲口棚开会,批斗曾祖父和陆发子。对陆发子,人们只批斗了他两回,就不愿再批斗了,因为批斗一回,人们恶心一回。人们更愿意批斗曾祖父,让他交代过去的故事,尤其是愿意让他交代从彭城窑场听来的操蛋故事。曾祖父明里是交代,实际上,曾祖是在讲故事,讲得人们大笑几阵之后,队长就不让他讲了,因为冬天的日子还很长,还有许多这样的日子需要打发。队长说,开批斗会,跟过日子一样,讲究“勤俭节约,细水长流”。

队长一宣布散会,社员们一哄而散,牲口棚里就只剩下曾祖父与陆发子。陆发子爬着弄草料,爬着去喂牲口。

曾祖父说:“这里没有旁人,你站起来干活吧。”

“不行。”陆发子说,“没有人看着我,可有牲口们看着我,天和地还看着我。”

曾祖父看着陆发子用嘴咬着草料筐,在满是牲口粪的地上爬来爬去,真想哭。

陆发子说:“我都不哭,你哭什么,我反而觉得心里挺痛快。”

刚服刑的头几天,曾祖父回到家,晚上还想偷偷与曾祖母睡觉,反正也没有人看见,可挨了几天批斗,看见陆发子那种诚心诚意服刑的样子,曾祖父便打消了自己的欲望。两个人虽睡在一盘土炕上,但炕很大,一个睡东头,一个睡西头,中间隔着一大片地方。可偏偏那几天曾祖母肚子老闹凉气,穿了一件捂着肚脐眼的红肚兜,曾祖一瞥见红肚兜,心里就生出与曾祖母睡觉的欲望,欲望一生,他就想起陆发子说过的话,除了天和地知道外,还有毛主席他老人家也在看着自己。

于是,他终于战胜了自己不老实服刑的欲望。

冬天只剩下最后一天了,第二天就是立春。地里的雪融化的也差不多了,“贫下中农法庭”也将全村的社员审判完了,准备第二天解散。临解散前,陆勾子晚上在大庙口召开社员大会,他说,过去,审判的都是社员,今天晚上,当着全村社员的面,审判干部。

陆勾子走到大槐树下,带头接受审判。

陆勾子也像社员们一样,先陈述自己的罪恶,但他陈述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这时,坐在审判台上的黄改民说,你该老实交代去县城吃喝嫖赌的事。

陆勾子扑通跪下了。

他向人们交代如何打听到八路军过来后要斗地主、分田地,便把土地全卖了,他又如何用卖地的钱到县城吃喝嫖赌,最后,他又交代如何从一个地主的儿子,骗取土改工作队的信任,混入革命阵营,当上了村干部。

黄改民突然站起来,朝陆勾子一声大喝:“陆勾子!”

“在!”

“你……你这个狗操的!”

“是!”

“判你死刑,服不服?”

“服!”

审完了陆勾子,又审了其他几个村干部,到深夜才散会。曾祖父回到家,一进屋,屋里点上了红蜡烛,曾祖母头戴蒙头红,坐在炕边等着他。

曾祖父明白了,这是距他们上次结婚,又过了一个十年了。他轻轻地掀开蒙头红,里面的女人不是早先的老婆了,这是一个新的女人,新的女人是不受判刑的限制的。他觉得天和地,还有毛主席他老人家,都点头允许了。

他与曾祖母睡到很晚才起床,打开街门后,一个消息把他惊呆了。陆勾子昨晚上吊死了。

结十次婚的百岁老人(4)

自从曾祖父回到黄陆庄,每天吃饭时,他还像过去一样,到大庙口吃饭。老关公庙早已坍塌了,但庙门口存放着好多断碑、石条,住在附近的人们都到这里吃饭。随便拣个石头坐下,边吃边聊,说说笑笑,好饭吃得香,赖饭也吃得香,心里也吃得舒服。

但自从黄改民当上村治保主任之后,曾祖父不敢到大庙口吃饭了。

黄改民端着碗到大庙口不是为了吃饭,是为了看饭。“穿衣看家门,吃饭看心底”,他通过看人们碗里的饭,了解这家人的心底,省吃俭用,还是吃一天过一天,或者是有“外财”。曾祖父害怕黄改民看,是因为曾祖父碗里常有肉,有鸡蛋,虽然这些是用他的退休金买的,可黄改民一看,老让曾祖父心里发虚。

黄改民就是通过看饭,先后带着民兵到三户人家搜查,还真搜出了从生产队偷来的高粱穗、红薯和荞麦。

曾祖父不上大庙口了,黄改民却找到家来。看见馒头,就说他有好几个月没吃过馒头了,拿起馒头就吃;看见鸡蛋,就说他有半年没闻过鸡蛋味了,一嘴塞进一个鸡蛋。吃过后,抹抹嘴:“你这是退休金买的,来得干净,我吃得放心。”

后来,曾祖父白天做赖饭,好吃的,留到深夜吃,黄改民不来了。后来曾祖父才发现,其实,村里人早就这样做了。

曾祖父一辈子没有当过官,有一天,在社员大会上,曾祖父被社员们推选为治安调解员,人们认为曾祖父在黄姓人口中辈分大,又在外面工作过,处事又公道。但曾祖父一点也不高兴,因为从此以后,他要与黄改民共事。

但在调解纠纷上,曾祖父倒常常赞成黄改民的意见。婆媳吵架,先把儿媳妇克一顿;夫妻不和,先把丈夫训一顿;邻里纠纷,先把势力大的一方压制住。把强大的一方制服了,后边的纠纷曾祖调解起来就顺利多了。黄改民常对曾祖父说:“我就看不惯比别人强的人,谁强,我就制摆谁。”

那时候,最比别人强的人是大队长。村里谁想出去搞副业,谁想划一片宅基地,都是大队长说了算。黄改民每天一见曾祖父,就对他说,他昨晚爬到房顶上,看到有几个人去大队长家,那几个人是谁谁,说罢,他就对大队长愤恨不已。

曾祖父常常劝他说:“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不这样,大队长就不是大队长了。”

黄改民还是不能释然。后来,他写了几封匿名信,上面来人调查大队长时,他才稍稍解了恨。但也从那时起,曾祖发现,大队长也暗中恨上了黄改民。

老中医陆怀德与儿媳妇吵架,在调解中,发现陆怀德有一只樟木箱子,里面放了半箱子票子,吵架就是因为钱。从陆怀德家出来,黄改民说:“陆怀德钱太多了,家庭不和,就是钱烧的。”

曾祖父说:“那钱是看病挣的,来得清白。”

黄改民说:“清白的钱不会有那么多。”

曾祖父回到家,眼前老是闪现那个破旧的樟木箱子。自己当了一辈子工人,也挣不够半箱子钱。他摸摸炕头,从席子下面摸出五张票子,这就是他的全部了,那一刻,他心中生出莫名的不平,后来,他算了算这个月的花销,五张票子花到月底还有剩余,于是,他倒头就睡了。

第二天,他看见黄改民两眼红肿。

“我一夜没睡好,”黄改民说,“我不能让陆怀德有那么多钱,而社员们都没钱。”

曾祖父劝过黄改民好多次,他是医生,村里人还指望他给大伙看病。但黄改民不听,有一天,他带着十几个民兵,闯进陆怀德家,以投机倒把的罪名,把那只樟木箱子没收充公了。

第二天,陆怀德便外出行医了。就在那天晚上,黄改民的独生儿子得了急症,因为村里没有医生,送到医院已经晚了。

黄改民有好几天一声不吭。

曾祖父去他家看他的时候,才知道他家里真的是穷,唯一的一件家具,还是土改的时候分的曾祖父的三联桌,墙是土坯墙,地是煤渣地,炕上被子白天不叠,晚上睡觉时往里一钻就行。老婆天天坐在大庙口看街,看街上发生的一切,晚上向黄改民汇报。黄改民一半的情报,是他老婆给提供的。

曾祖父曾经纳闷,黄改民挣的工分不比别人少,家里为啥穷?后来曾祖父明白了,黄改民要是不穷,那就不是黄改民了。

有一天,黄改民从他老婆那里得到一份情报,小婷儿怀孕了。小婷儿是全村最好看的闺女,常常穿着一件红花褂子,上地下地时,扛着锄从街上走,使满街灿烂。黄改民得到这个情报,气得好几天睡不着觉,与曾祖一见面就谈这件事,他要追查这个男人,看看这个男人是谁,能有这么大的福气。

在大队治安办公室审问小婷儿,小婷儿一开始不说,黄改民说,你要不说,就让你挂着破鞋游街,让你败兴。

小婷儿说了。

小婷儿一说,黄改民和曾祖父都气得不行。那个男人既不俊美,也没能耐,是一个比平常人还差的窝囊废,可小婷儿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露着长长的脖颈,说那个男人如何如何好。她的秀美的腿、小兔子似的乳房,似在讲一个童话,在月亮高挂的麦田,她与那个男人在生产队的地里改畦子,夜莺唱歌,微风轻吹,她与他躺在温暖的麦田里……

审问完小婷儿,已是深夜。曾祖父回来后,躺在曾祖母身边,一直睡不着觉,想与曾祖母温存,可一想小婷儿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可笑。

一连三天,曾祖父有点魂不守舍,他一会儿想小婷儿,一会想那个没有资格享受小婷儿的男人,一会儿又生出某种令自己汗颜的欲望。

曾祖母看出曾祖父的异常,问他有什么心事。曾祖父说:“今天晚上,咱们结婚吧。”

“离上回结婚才过去七年,还不够十年。”

“管他几年,想结婚就结婚。”

那天晚上,曾祖父与曾祖母在屋里举行了婚礼,曾祖父轻轻地掀起蒙头红,在烛光之下,似乎从曾祖母的眼光里,看见了水汪汪的麦田和天空的月亮。

第二天早上,一辆吉普车开进了村里,从车上下来三个公安人员,要找黄改民,曾祖父领着他们找到黄改民的家,一进门,公安人员给黄改民戴上手铐。黄改民说他犯了什么罪,公安人员说:“你们村大队长已把你强奸小婷儿的事说了,医生陆怀德是证明人。”

曾祖父晚年二十年的岁月,在我的印象中,似乎只有两天那么短,又似乎有二十年那么长。

曾祖父一手抓着肩上的锄,一手领着我,去西岗坡的责任田种豆子。他刨一个坑,我往里撒三只豆子,他把豆子埋住,用脚踩平。

我说:“豆子能上来?”

他说:“只要老天一下雨,豆子就能上来。”

我说:“要是老天不下雨呢?”

“豆子就一直等,等到老天下雨的那一天。”

曾祖父坐在堰头看山,那是太行山,没有树木、只有荒草的灰色的山。曾祖说,他小时候常去山上拣山鸡蛋吃。山鸡把蛋生在圆圆的草窝里,一窝有十几个蛋,他和小伙伴们拣蛋时,留下三四个蛋不拿。山鸡回到窝里,看见蛋少,就再生,山鸡从不考虑蛋被人拿走了,只要窝里还有蛋。

我嚷嚷着要曾祖父带我去拣山鸡蛋。

曾祖父摇摇头,叹息一声:“现在没有了。这不怨山鸡,是人太贪,拣蛋时一个也不留,山鸡知道了,不再生蛋了。”曾祖父看我失望了,又说,“等着吧,等人们不再贪了,山鸡还会回来下蛋的。”

曾祖父说这山是二郎神丢到这里的,他指指两个相距不远的山头,说二郎神担着两个孩子去找他的老婆,从东海走到这里,再也走不动了,就放下担子休息,休息够了,却怎么也担不起来了,就把两个孩子放到这里,对孩子说:“等我找到你娘,再回来接你们。”

但二郎神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两个孩子就站在这里等,现在还在等。

曾祖父给我讲了好多有关山川草木的故事,但所有的故事讲到结尾时,都是等。我问曾祖父在等什么,曾祖父说:“等孙子。”

我说:“我都是你的重孙子了,还等孙子?”

曾祖父笑了,摸了一下我的小鸡鸡:“等你的孙子。”

曾祖父常常坐在家门口的长条石上看街。街上人来人往,每从他面前走过一个人,他就说这个人的爷爷是谁,然后又说这个人的孙子是谁,但这个人是谁,曾祖父不知道。

曾祖父只记着过去,看着将来,不知道现在。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曾祖父正在门口看街,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无动于衷,依旧看街,只是在我走的时候,他才说:“告诉你爷爷,让他先走吧,不要等我。”

曾祖父看街看得很入迷。曾祖父说他一生没有走出去多远,东南西北全算上,也不超过三百里,连北京也没有去过,但曾祖父又说,再走多远,世界的样子也跟黄陆庄一样,也跟这条街一样。曾祖父说,看这条街吧,这就是看全世界。

曾祖父说,其实全世界看来看去,哪里也比不上黄陆庄地面好。往东看吧,那里是一片灰茫茫的盐碱地;往西瞧吧,那里是高低不平的山区;往北寒冷,往南湿热。黄陆庄村西有山,村东有平原,旱年,村东收,涝年,村西收。京广铁路从村东边过去,连着北京和广州,这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曾祖父说他看街,实际上,是看的全世界最好的地方。

曾祖母做好饭了,常叫我去叫曾祖父吃饭,曾祖父听到我的喊声,并不马上动身,总要再看一会儿街。曾祖父说看街跟干活一样,总要看到一个格节头上,不能说走就走。曾祖父有时正在看某某某坐在街旁喂孩子奶,有时正在看某某某从地收工回来,有时正在看街中央的两只狗交配。曾祖父说,他最爱看的是娶媳妇,看新媳妇那种羞怯而又甜蜜的表情。

曾祖父有时也坐在村东的榆树林子里,向东瞧火车。曾祖父称黑色的火车为黑篓子车,称绿色的客车为票车。那时他的心也随着南来北往的火车走来走去,但总也不向远处走,走到目光所及的地方,就返回来了。曾祖父说,啥地方也不是自己的家。曾祖父说,天是圆的,把黄陆庄扣在世界的中心,坐在世界的中心,这就够了。

那时,曾祖母的身体每况愈下,天天抱怨这里疼,那里痒。曾祖父说:“你就不能不想?不想,就不难受了。”

曾祖母就与曾祖父抬杠,曾祖母说,不想,想什么,一天一天过个没完。要是不想,除非死了,可自己偏偏不死,不死,就不能不想。抬了一会儿杠,曾祖父就不吭了,独自走出去,到榆树林里看火车。

曾祖母临近去世的时候,曾祖父还在榆树林里看火车。我去叫他,告诉他曾祖母要走了。曾祖父回到家,把曾祖母的眼睛合住,然后从衣箱里找出一块红绸布,盖到曾祖母的脸上。曾祖母入殓的时候,曾祖父把曾祖母脸上的蒙头红四角抻展,对曾祖母说:“你要好生等着我。”

曾祖父坐在门口的长条石上,目送曾祖母徐徐走过黄陆庄的长街。

曾祖父坐在院子的罗圈椅子上看天空的云,曾祖父说,这云也在看他。云在飘,飘向远处的时候,曾祖父说,云看不过他,云动他不动,不动才是胜者。

曾祖父有时候什么也不看,闭着眼。我跟曾祖父说话的时候,曾祖父对我说:“谁说我没看?我看了,什么也看了。”

曾祖父说,他看见很远的远处,是红彤彤的红,在红的幕景上,有好多景物。曾祖父说,那里有街道,有大庙口,还有竖着大烟囱的陶瓷厂。最后,曾祖父说,还有烧着火的馒头窑,还有通往曾祖母娘家的那条有车辙印的土道。

我结婚的时候,曾祖父让我把妻子领过来,他看了看我的妻子,笑了,说:“给我生个孙子。”

我跟妻子新婚同床的时候,耳边似乎还响着曾祖父的嘱托,妻子笑话我,说我使命感太强了,背的历史包袱太重。我说:“曾祖父的眼睛在暗中注视着我。”

老中医陆怀德常来看望曾祖父,为曾祖父号脉。陆怀德走的时候,我常把他送到门口,在门口,陆怀德跟我说曾祖父的脉象,他先是说曾祖父的脉象沉,后来说脉象涩,再后来说脉象弦。但每次等我回到曾祖父身边,曾祖父说:“他在号我的脉,我也在号他的脉。”

曾祖父也跟我说陆怀德的脉,也是说他的脉沉、涩和弦。我闹不清他们谁在说谁。

有一天,陆怀德在门口对我说,曾祖父的脉象息,应该为曾祖父准备后事了。我回到曾祖父身边,不敢看曾祖父的脸,曾祖父却对我说:

“陆怀德是不是说我不行了?”

我否认。

曾祖父说:“不用瞒我。其实不行的不是我,是他。”

第二天,陆怀德去世了。

在经过了许多的日子和人生变故之后,曾祖父留在我心中的记忆成为一种混沌,那混沌似是球状的带着玄黄味的,又似是隧道状的没有尽头的。曾祖父最后的日子就沉浸在混沌之中,闭着眼,常常自言自语,似在与人对话,又似在独白。

我结婚的第二年,儿子出生了,满月的时候,把儿子抱给曾祖父看,曾祖父睁开眼,用手摸了摸第五代孙子的小手,然后,在第五代孙子的一阵哭声中,曾祖父无声无息地与世长辞了。

曾祖父与曾祖母合葬后,我在他们的墓前放了十朵玫瑰。过去,他们结过九次婚,这十朵玫瑰,是为他们第十次结婚而献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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