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小雪十岁，身子很弱，刮大风就不敢出门，歪歪扭扭跟在姑姑身后欢喜着这事。从那后，每个周末，小雪在村口等姑姑从城里回来。烈芳每回都给小雪带个好东西，哪怕是一毛钱的头绳，五分钱的花纸，没有空手回来过，她知道这孩子内心的喜悦是怎么回事。烈芳还时不时给大家都有礼物，给大娘的一块手帕了，给自己妈的几粒止疼片了，给大嫂的一瓶擦脸油了。烈芳的心里，总记着大嫂的好。她自己的爹妈胆小而无能，早年又被人批斗怕了，晚上在自己家被窝里说话都不敢大声，走在路上落个树叶掉身上都能吓一大跳，前面人走再慢都耐着性子在后边跟着，绝不敢迈大步超过去，日子过成了庄上最后尾的。六哥在镇上念高中，大冷的天，没有绒裤穿，星期天躲在自己小屋的床上犯难。大嫂从前院摸到后院来，抠开图钉掀起窗户上的塑料布，隔着窗棂塞进一条厚绒裤说，六儿，穿上你大哥的绒裤上学去吧，这是去年会上我给他买的，还挺新的。六哥问，那大哥穿啥？大婶说，他在家好迁就，穿你大伯的破棉裤就行。六哥头年高考落榜，想再补习一年，到处凑不来学费，到北乡舅家去借，回来的时候，大嫂见他从门前路过，阴着脸没有喊她，也没有进来问候大娘。从前每次出门回来，兄弟姊妹们都会走进这个院子，跟大伯大娘大哥大嫂打个招呼。大嫂对大哥说，你快去我娘家看看，上月听我哥说，他卖包谷卖了八百块钱，先拿来借给六儿上学用吧，说不定补这一年，能考上哩。大哥听话地去了南乡，天黑时回来，告诉六儿，开学可以去报名了。六哥连考两年大学，分数差得挺多，断了考学的念头，心灰意冷回到家里种地。大娘大嫂一有改善就把他叫去前院吃饭，好言好语相劝，大小道理讲遍，终于使他认命了自己的农民身份，安心在家种地成亲。直到扒房子扒出宝贝换了钱，才还了大嫂娘家的八百元。
工人杨烈芳成为他们家族的保护神和形象大使，慢慢的村里人对他们家另眼相看了，不能随便欺负他们了，那些在前面走不快的人愿意侧转身给烈芳的爹妈让路腾地方了。再加上阶级斗争的光阴越走越远，坏成分这个词被人渐渐淡忘，衡量人的标准也换了，钱又成了万古不变的真理。半年后，烈芳凑钱买了个二六斜梁女式自行车，哗拉拉打着铃回到大杨庄，这可成为大杨庄的景致，农村人买自行车，都要加重型的，好带东西，谁也不敢买一个光图样子好看，只是骑上跑的自行车。烈芳星期天在场院里教小雪骑车子。小雪细小扭曲的身子坐在自行车上，姑姑在后边给她扶着后座，趁她不小心松了手，她不知道，还认为姑姑在身后保护着，稳稳地握把用劲地蹬，转了个弯骑回来，见姑姑笑眯眯站那瞅着她，场院边上，几个小伙伴眼巴巴羡慕地看着她。幸福得像要飘飞起来，咯咯咯，小雪的笑声随着秋风飘得好远。
烈芳的婚事还是个问题，现在，农村小伙子配不上她了，商品粮又不愿娶她。当然，也不是她真的嫁不出去，一个姑娘，真要是啥都不计只一门心思想嫁出去，就像盆里的水，只想泼到地上，是不难的，手一扬就行，可关健是你想把自己这盆水泼得体面泼得光彩泼得物有所值，那就比较麻烦，相互来来回回，星星两两地计较。一个女孩子，到了常常用姑奶奶自称的时候，那就标志着她的婚姻大事是不顺利的，并将还要不顺利下去。你见过哪个爱情美满婚姻幸福的女人动不动就张牙舞爪地叫嚣着，姑奶奶我几年过去，她跌跌撞撞步入了老姑娘的行列。老姑娘就应该有老姑娘的样子，她嗓门更大，行动更加风风火火，性子也就更加急躁而豪迈，她仅有的那点柔情似水，基本上也就只针对小雪一个人，她明白，只有这个人，真心需要她保护，她小小的身体里，花团锦簇，她胸前那颗心，是拿玻璃做的，空心而玲珑，不小心就打了。周日她常常用自行车带了小雪到县城里，洗澡，逛商场，把小雪带回宿舍，做点好吃的，晚上合睡在一个被窝里。姑侄俩出双入对，是一个奇异的组合，也是最和谐搭配，一个要保护，一个要依恋。
好景不长，县上工厂倒闭，一人发一万块钱买断工龄，各自回家。
杨烈芳把钱交给妈存起八千，自己揣上两千元，重返省城。再次回到省城的她，不是当年那个农村小丫头了，她有城镇户口，是个县城身份的人。这个身份让她有了点自信，再加上大城市里，像她这样二十六七没结婚的女孩子多的是，她也就算不上老姑娘了。
她给一个玩具商打工。吃住在这里，老板看她吃苦耐劳，能说会道，人又可靠，交给的工作总能干得好于你的要求，几个月后，给她提了工资，对她委以重任，一串钥匙交给她，让她看管库房，进出货物都经她的手。
玩具商年近五十，在城内有三个库房，常常跑来跑去。正是事业往上走的时候，突然妻子病重，医院下发了病危通知，焦头烂额之际，杨烈芳拍胸脯说，老板你去忙家里的事吧，这里的工作全交给我。玩具商顾不了那么多，奔赴医院守候老婆床病前去了。杨烈芳每天打电话汇报工作，问候他老婆病情，还时不时炖了鸡汤鱼汤、熬了稀饭给送到医院来，顺便对工作中一些关键环节提出些建议。待玩具商处理完老婆的后事，两个月后重返库房，看到他不在的时候，入库、发货、进账这些工作，没有半点差池，有些细节比他在时处理得还好。玩具商倒吸一口凉气，不知该感激还是该害怕，他是准备着这两个月内业务受损的，多多少少有点跑冒滴漏的，有点疏于料理的，现在情况这样倒大大出乎他意料。处心积虑，用着检查卫生时戴白手套那样的严苛态度和侦探般的明察秋毫去观察去调查，也找不出趁他不在时被人坑害的蛛丝马迹，玩具商大为感动，知道了世上还真有好人，给烈芳发了两千元奖金。从此暗中注意观察这个之前从没有多看几眼的姑娘。几个月后，玩具商突然向杨烈芳求婚。杨烈芳顺水同意，带他回到大杨庄展览一遍，大家也都觉得结下这门阔亲戚挺好，年纪大就大点吧，头发秃也就秃了吧，要是人家年纪轻轻又有产业，咋能看上咱呢。二人回省城，办理结婚手续，杨烈芳从库房旁边的一小间与人合住的宿舍里搬进玩具商的大房子，过起了阔太太生活。
她首要想做的就是，把自己的大娘大嫂，把自己爹妈，把小雪她们接来，住一住城里的房子，过几天这种想吃啥就吃啥的生活。她给玩具商提出自己的想法，天冷了，想把老家人接来住几天，让她们看看带暖气的房子是咋回事，叫她们知道下冬季取暖不一定就是给屋里生个火盆，不一定非得狼烟四起呛得流泪才能暖和。大娘大嫂对自己特别好，跟亲妈一样，她试图讲一些小时候的事，列数大娘大嫂对她的恩情，刚开了口，玩具商转移话题，她也就不再说了，也不再提她们来的事，只是下次回老家的时候，把小雪带了来，给玩具商说，小雪想在这里找个工作，先在家里住两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