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嫂荞花(4)

时间:2014-05-12 21:14:58 

不待宋兰去部队要人,麦田自己回来了。他名义上是探亲,实际上是回来和荞花离婚的。

麦田是秋天回来的。部队把他养白了,养胖了,笔挺的军装穿在身,英气外露。他摘下军帽,露出整齐的平头时,我想起他以前的乱鸡窝头。他举手投足自信、果敢,让我产生强烈的模仿欲望。他说一口普通话,颇似电台播音员腔调。他和人大声打招呼,给老人取香烟,给小孩拿糖果,给我家特意送了大苹果。人们对麦田报以笑脸和热情,不过那热和笑很短暂,很快换之以礼相待,明显地有了距离感。再没有人家像送他参军那样,炖肉温酒招待他了。人们都等着看戏,看他如何表演。

麦田被他娘骂得狗血淋头,差点拿扫帚疙瘩捶他。但他离婚的态度很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像个坚强的革命者。宋兰气极而悲泣,将麦田撵出家门,绝望地说,你走吧,我白生了你,白养了你,我没有你这个儿子。麦田只好敲开麦地家的门。半夜里,宋兰又去麦地家,把麦田从床上拖起来,押回荞花屋里。

被人们冷落了的麦田,口袋里装满香烟、糖果,走家串户,找人摆龙门阵。他想跟他们讲,他当兵的天津有多远,城里的楼有多高,马路上的车多得数不过来,大海大得望不到边,他服役的军舰比房屋还高还大秋收虽然结束了,但人人依旧显得很忙碌,没工夫陪他闲扯蛋,敷衍几句,就借故干活走了。他不甘心,东游西逛,逮着个人就滔滔不绝地说话。实在找不到人说话,他就找事干,抓谷子喂鸡,牵牛到山坡放,把院坝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天下午,我在门前板凳上做作业。麦田过来,翻我作业本,夸我字写得好,拿我课本读,有认不得的字,还问我念啥。他读过三年书,爹死就辍学了。他说部队开办了文化夜校,他也在夜校学文化。他越说越来劲,掏出一个笔记本,给我看他学的生字,造的句,写的作文。

这是一本漂亮的笔记本,红色塑封,封面图案是当时流行的工农兵造型,解放军紧握钢枪,工人高举铁锤,农民怀抱麦子,个个意气风发。我太喜欢这笔记本了,直到六年后,我考上大学,才荣获一本。那是大队党支部赠送我的。我翻开封面,见扉页上工工整整写着两行字:

麦铁鹰同志:祝愿你在辛勤的学习和艰苦的战斗中,乘风破浪,奋勇前进,迎接美好明天。

我问麦铁鹰是谁,麦田得意洋洋地说:“是我啊,麦田那名字土得掉渣,到部队我就改了。”

我喜欢他的新名字,但口上不说。他想甩掉荞花,我心里恨他,当然不想让他高兴。

麦田弯腰凑近我,神秘地说:“你想知道这笔记本是谁送我的吗?”

我看赠言末尾,没有署名,没有日期。“肯定是耍得好的战友送的。”我猜测说。

“聪明。”他兴奋地拍我的肩,“对,是战友,一位对我有特殊感情的战友。你知道她爸是谁么?哈哈,猜不着吧。我告诉你,他就是我们首长”

我边听他讲,边翻笔记本。我在塑封夹层里,找到一张黑白照片,一位穿裙子的大姐姐,站在大海边,凝眸遥望远方。他赶紧抢过照片,见我不高兴,又小心摊开在我眼前:“就是她。漂亮吗?”大姐姐身材高挑,脸蛋圆如苹果,眼睛亮似星星,胳膊和小腿鲜莲藕般修长、莹白。海风吹,吹得她裙裾飘扬如帜,头发飘扬似柳絮。她确实漂亮,在我眼里简直貌若天仙。

“我们的革命友谊和感情,犹如万里长城,坚不可摧。”他像在表白,更像在庄严宣誓。

他要回笔记本,藏好照片,重新放进衣袋里。他一脸严肃地对我说:“这事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讲,属于军事秘密,开不得玩笑。”

尽管我心头疑云重重,但还是点头承诺。

他不放心,逼迫我说:“你必须发誓,一定保守军事秘密。”

我只好发誓,说要是我暴露军事秘密,就让解放军枪毙我,转世变一条吃屎的狗。

他满意地笑了,掏出一把水果糖奖赏我。

一个月探亲假,转眼过去一半,离婚的事却毫无进展。宋兰像老母鸡护小鸡样护着荞花,绝口不许麦田提离婚之事,一旦提及,定会遭到迎头痛骂。麦田着急,却又无计可施。这时,部队发来电报,说有事,催速回。麦田无奈,只好匆匆返回部队。行前,他心绪耿耿,挨家逐户告别。这次只有荞花送他,山路上俩人一前一后。人们看在眼里,心里滋味各异。

我没能遵守誓言,背叛了麦田。读了几年书,我逐渐知书明理,男女之事,耳濡目染,也略知一二。什么军事秘密,分明就是隐私之情。什么革命友谊和感情,不过男欢女爱两相好罢了。谎称军事秘密蒙骗我,以为我是蠢猪啊。我恨麦田见异思迁,更为荞花鸣不平。当初怕人家不答应,你麦田三天两头往荞花家跑,像条癞皮狗围着荞花转。后来撞狗屎运了当兵,才混出几分人模狗样,就想抛弃荞花。我忘不了荞花对我的好,点点滴滴,都释放着温馨,暖我情怀。我宁愿变狗吃屎,也要揭露麦田的丑恶嘴脸。

我先是吞吞吐吐给我娘讲了。我娘恨声道:“狗日的,红苕屎还没屙干净,就变心了。”我娘拉着我,去宋兰家。当着宋兰和荞花的面,我把笔记本和照片的事,竹筒倒豆子,一古脑儿全讲了,还把麦田给我糖,要我发誓保密也讲了。

荞花听了半天不语,忽然长河决堤般哭开来。我娘再怎么劝也止不住。宋兰唯有自责:“都是娘的错,没教好他”荞花哭着说:“娘,我争不过城里女人,更争不过当官的千金。你不要再强迫麦田了,强扭的瓜不甜。我认命算了,离婚成全他们”宋兰生气骂道:“你个猪脑壳,说你苕硬是苕。你是明媒正娶的,凭啥他狗日的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城里女人怎样?当官的千金又怎样?老娘我通通不喜欢,就喜欢你个?婆娘。除非他连老娘也不要了。”

真相大白,各种说法也陆续流传。有说首长喜欢麦田,招他作女婿的;有说首长女儿喜欢麦田,非嫁他不可的;还有说是麦田勾引首长女儿,把肚子搞大了,不离婚不行的。荞花成天埋头干活,更加寡言少语,脸黑了,人瘦了。宋兰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冬闲时节,宋兰有了主意,要去天津找那妖精论理,找部队主持公道。她要把麦田要回来,归还荞花。荞花不让宋兰去。荞花说,娘啊,天津那么远,你年纪恁大了,身体也不好,哪能让你为儿媳妇奔波呢。宋兰说,我不奔波麦田就将成人家的老公了。荞花说,娘啊,你大字不识一个,出门东南西北分不清,如何能到天津。宋兰说,嘴是人的路,我有嘴,就问得到去天津的路。荞花说,娘啊,你从没出过远门,听说外面小偷、骗子多如牛毛,叫人咋放心呢。宋兰说,我一个穷老太婆,小偷能偷我什么,骗子能骗我什么?荞花说,娘啊,依你这脾气,去部队一闹,会把麦田的前程闹没的。宋兰说,他婆娘都不要,还要前程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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