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万林病逝后,宋兰没再嫁人。不是她不想嫁人,也不是她模样差,而是没有哪个男人娶得起她。三十岁刚出头的少妇,熟透了的水蜜桃一样,艳灼灼,香喷喷,想她的男人想得睡不着觉,想得口水流,但拖着四个鼻涕娃,像母猪身后跟着一群闹哄哄的小猪崽,哼哼唧唧要吃要喝,一见那阵势,都给吓跑了。
跑就跑吧,没有男人天不见塌,天没塌日子就得照常过,大不了苦些、累些、裤腰带勒紧些。牛犊子狗崽子都能养活,还养不大几个娃娃?宋兰遂寡淡了嫁人的心思。娃娃们就是她的希望,就是她的全部未来。
穷人家娃娃不择嘴,有啥吃啥,填饱肚子就生龙活虎,喝水也能长肥膘。老大麦田、老二麦地陆续在生产队出工挣工分了,姑娘麦青、麦秀煮饭、割草、喂猪,逐渐从宋兰手里接管下家务。宋兰刚看到一线希望的曙光,烦恼又来纠缠她了。
我们烟霞山人,十六七岁普遍男婚女嫁,甚至当爹当娘了。麦田婚龄早过,翻十八岁门槛了,还光棍一条,没人上门提亲,这咋不让宋兰急火烧心呢。论长相,麦田长身玉立,若再壮实点,简直就像一头小豹子;论为人处世,麦田手勤脚快嘴也甜,谁家有事,一喊就到,人人喜欢;论干活,麦田样样农活拿得起,不落人后,一个工日顶格记十分,无人异议,不折不扣的全劳力。宋兰心里明镜似的,无人提亲的原因很简单,嫌她大娃细崽多,家境贫寒,没人愿意把自家的姑娘送进寒门受累受苦。
一个明月夜,住在大院西端的宋兰,弓背弯腰,驮着一大口袋核桃,敲开我家那两扇被我当黑板,用木炭歪歪扭扭写满蝌蚪般象形文字的大门。她家屋后,有株冠盖屋脊的大核桃树,累累硕果是家庭重要经济来源之一。如此大礼,我娘坚辞不收。宋兰说又不是白送你,有事想求弟妹帮忙呢。话说到这步田地,再拒绝就不友好了,我娘只好收下。我娘端出一盘炒得喷香的南瓜籽,两人边剥边聊,直到月过中天方散。
点完冬小麦,我娘穿戴一新,提一篮挂面,去了我二姨也就是她二姐家。二姨家地处营山和平昌二县交界地,大山起伏连绵,地瘠人穷,有的人家只有一条像样的裤子,谁出门谁穿。当年闹红军折腾得最厉害,死了不少人,也出了不少将军,至今还有人自称是某将军的后代,但无从考证,也没人理这些乱麻之事。
太阳落山还有一竹杆高,宋兰就背着背篼,蹰躇在大路口,一边扯猪草,一边望眼欲穿,直到天黑透了,才见我娘匆匆赶回来。我娘走得浑身热气腾腾,像刚出蒸笼的馒头,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大石磨上,揉着酸痛的腿说:“人给你找着了,叫荞花,长相周正,身体也结实,只是有些苕。”我们烟霞山区说某人苕,就是迟钝、愚笨的意思。宋兰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连声道:“苕点没关系,苕人有苕福。”
麦田娶荞花那年,我七岁,上小学二年级。
经霜的青林红似火,漫山遍野,好像大山在燃烧,清冷的天空也映红了。迎亲的唢呐在金风中吹响,人们像听到集结号,从各处青瓦木壁屋里出来,涌到宋兰家喝喜酒。娶亲的队伍从高亢悠扬的唢呐声中走来,从欢天喜地的锣鼓声中走来,从天地间的赤红中走来,迤逦走进烟霞山区常家大院。红红绿绿的抬盒,停满青石板地坝。宋兰喜得合不拢嘴,眼睛像豌豆挂角,脸似南瓜花盛开,瘦小的身影忙碌在宾客中,招呼应酬不暇。麦田衣裤鲜亮,眉飞色舞,接受人们的祝福,也接受人们的玩笑。送亲和迎亲的女客,聚在屋檐下嘻打哈笑,似一群欢喜的花麻雀。我分辨不出哪是新媳妇,问明娃。明娃往女客群中一指,说脸红得像红公鸡的那位就是。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荞花。她中等个子,身板结实,穿一件大红暗花对襟薄棉袄,映得人红彤彤的。圆脸盘更红,红得确实如我家的大红公鸡。一对齐肩的麻花短辫,扎着红绸带,像歇着两只红蝴蝶。头始终勾着,羞答答不好意思抬头见人,盯着自己的脚看。她脚上穿一双圆口横襻青布千层底布鞋,脚尖微向内,呈内八字。她被我娘牵着,牵进洞房,身后跟着一群拥挤的女客,女客后面跟着更加拥挤的看客。
我兴奋莫名,挤进去,拉我娘的衣服。我娘塞给我两颗水果糖:“一边耍去,娘忙着呢。”
我剥一颗水果糖丢进嘴里,溜出来,加入娃娃群,追逐、嘻闹,寻找地上未炸的鞭炮。后来,在明娃的带领下,我们在洞房外面排着队伍,齐刷刷踏步行进,踏得尘土飞扬,啪啪啪拍手唱童谣,拍得小手通红:
新媳妇,你莫笑,隔壁娃儿在屙尿,冷得蹦蹦跳。新媳妇,你莫哭,晚上睡的鸳鸯铺,热得不穿裤。
晚上,酒足饭饱的人们涌进洞房,簇拥着新媳妇、新郎公闹洞房。我挤进去看热闹,想伺机再弄几颗水果糖。一只大手从人群中把我提起来,丢到门外:“去去去,奶娃娃,卵子还没长毛,跑来干啥。”我气极,照那张满嘴酒气的脸吐口唾沫,一溜烟似地逃开。
我在空荡荡的院坝里溜达,将一个烂红苕无聊地踢来踢去。霜天星稀,寒月幽明,明天将是个好天气。洞房那边的喧嚣,潮涨潮落般一阵阵卷来。在巷子口我遇到明娃。明娃说铁脑壳家的大黄牛下崽了,我便跟他去看牛崽。
牛圈里灯火通明,人影晃动。初生的牛崽瘦骨零丁,很虚弱,挣扎着站起,跌倒,又站起,又跌倒,几次不懈努力后,才终于站稳。它眼睛大如铃铛,颤颤巍巍走到母牛肚子下,叼到雪白的大奶子,声音响亮地吮吸起来。我们唤它,它不理,就拿干稻草戳它。铁脑壳嫌我们讨嫌,要赶我们走,我们才作罢。
明娃几个大男娃凑在一起,嘀咕了几句什么,便向大院西端溜去。我不知道他们要干啥,瞧他们神秘兮兮的样子,肯定好耍,也尾随他们而去。
我们蹑足潜行到洞房后面。洞房外是牛圈,牛圈外是大片竹林。大牯牛喷着响鼻,晚风吹得竹林沙沙响。闹洞房的人散了。洞房里红烛高烧,烛光从木格方窗漏出来,照见一群耸肩缩脖的小人影。洞房屋基比牛圈地面高出许多,有一道不规则的石墙。大家手脚并用,摸索着爬上去,爬到窗下,人挤人,脑袋压脑袋,都想占据有利位置,以便窥视。我人小,好不容易才爬上去,窗下没我的容身之地,便乱挤他们,想挤出一席之地。有人拍打我脑袋,有人低声骂我。我急得抓耳挠腮,叫明娃,希望他帮我。明娃不理我,大脑袋挂在窗口,像吊着个夜壶。有人捂我嘴,被我咬了一口,头上又挨了一巴掌。我看到一束亮光,从壁缝漏出来。我溜过去,脸紧贴木壁,贴得鼻子塌了,脸变形了,犹嫌不够,眼珠子恨不能从壁缝钻进去。
洞房里,红蜡高照,艳景喜庆。绘有喜鹊登枝、鲤鱼跃龙门等花鸟图案的红漆衣柜、箱子、桌子等,红朗朗一屋。雪白细纱蚊帐高挂,弯月似的挂钩上,垂着红缨络,似燃烧的火苗。宽大的木架子床上铺着花毯,一对鸳鸯戏水枕头紧挨,两床印花大红棉被并排放。闹洞房的人们意犹未尽,不想让麦田就此安逸,拉他喝酒去了。荞花尽管很疲倦,却没有独自先睡,在寂寞中枯坐床头等待。她忽然抬起头来,看着窗口,那里挂满夜壶似的脑袋,贼眉鼠眼骨碌碌乱转。她起身向窗口走来。窗外人似柴垛垮塌一样,噼哩叭啦,唏哩哗啦,跳的跳,滚的滚,爬的爬,喊爹叫娘一片,顷刻间个个脚底抹油,跑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