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车到家的时候,他老子坐在稻场洗澡,正卷起裤腿把脚伸进木盆里,木盆周边地上一圈湿。老幺一看到他,车速突然降下来,慢慢滑下山坡滑到稻场上,轻手轻脚地把车赶进屋里。停住车,老幺又突然想起毛主席,觉得自己干嘛还要怕老子呢,现在有剑了啊!于是松了松神经,伸直了腰板,跑到厨房里,掀开锅盖,看到母亲给他留的一碗饭。一边吃,一边想着怎么跟家里人说自己想去学车的心愿,吃到见碗底,也没想出个好法子。
马上就开学,老幺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他知道如果他跟他老子说了这件事,即使有毛主席撑腰,两父子还是会有一场恶战。想到这,老幺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屁股。老幺想着,这次不能让他逮住了往死里打,自己一定要机灵一点,要跑。老幺腿长,再怎么也能跑过他老子。老幺也想着,到底在什么地方跟他说,最好是稻场里,稻场里不能顺手拿到扁担扫帚,也方便逃跑。什么时间呢,晚上吧,看不清不容易找到。
想完这些,老幺觉得就已经很完备了。他似乎并没有想到,他老子最后答不答应他的要求。
开学的前一晚,老幺显得异常紧张,一边假装收拾书包,一边从窗户里看他老子是不是在稻场里乘凉去了。老幺觉得那晚的蚊子特别多,在他耳边叫得特别大声,搅得他心绪不宁,又十分担心他老子今天不出来乘凉。好不容易看到他老子搬着躺椅到稻场上了,他又不敢出去了。踌躇了半天,突然想到自己应该拿着“红宝书”出去才行,要是他老子不知道那句话是毛主席说的怎么办。翻箱倒柜地终于找到了,灰尘扑扑的,捏在手里尽是汗。
一步一定地走到稻场,支支吾吾半天没有说出口,他老子听到他在身后,刚一回头他就跑进了屋。他觉得自己太逊色了,太逊色了!
“老幺!”是他老子叫他。
“啊——”
“把我的烟袋拿来!在门后边!”
老幺的老子喜欢抽烟,自己种的烟叶,辛辣呛鼻。每次把大片大片青色的烟叶割了回来,他就一个人在家里用麻绳一片一片串起来捆扎紧,然后架在稻场晒。晒完后喷水在上面,拿出去再晒。反反复复,直到烟叶全部变得软塌褐黄,然后把串起来的烟叶卷起来,像一颗颗大炮弹。老幺把他的烟袋怯生生地拿到他跟前,就看着他娴熟地往烟斗里装上烟,深深地吧着,发出有滋有味的声音。老幺听说他家祖上是个书香门第,民国时候还抽过鸦片的,他老子种烟叶的地曾经种过大片大片罂粟。
“狗屁的书香门第,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老幺把烟袋递给他老子,回望了一下自家的土砖房。老幺听母亲说,以前家里还是有很多宝贝的,文革的时候都被他老子堆在稻场上烧光了,烧不动的瓷器就砸了。老幺想象着曾经家里堆满的宝贝,越发觉得他老子很逊色。一想到他老子很逊色,就心中有着难以抑制地自满感,有一股英雄主义的情怀在心中回荡,然后脑袋就一热,整个人要飘起来了。
“爹,我不想读书了,要去学开车!”
这话是在老幺脑袋正热的时候忍不住说出去的,吓了他一跳,整个人感觉从飘起的半空訇地跌落到地面。当然吓一跳的还有老幺的老子,呛了一口烟,不住地咳嗽。
“你说什么?”
反正已经说出去了,趁着那股英雄主义的气焰还在熊熊燃烧,老幺又大声地说:“我想去学开车!不想读书了!”
“不想读书了?谁他妈的让你不想读书了?”他老子“簌”地站起来,一只烟杆拎在手里。
“姐姐们都没有读几句书!而而而且毛主席也说了:知知知识,越越越多,越反动!”老幺把“红宝书”递给他老子,下意识地往后退。
他老子总是很容易被他激怒,用烟杆一把把书敲掉,扑了过来要抽他,嘴巴里骂着:“谁他妈的说知识越多越反动?你他妈的祖上都是读书的,你不能忘了!几个姐姐不读书是把钱留给你,你不读书,谁读书!老子今天抽死你,让你不读书!小畜生,别跑!”
老幺在前面跑,他老子在后面追,绕着稻场跑了一圈又一圈。母亲和三姐跑出来,大喊又怎么了,看着这架势又不敢前去。老幺忘记要跑出去这个圈,心里想着他妈的谁知道家里祖上是读书的,谁知道。当初是谁把家里东西都烧了的,现在又来逼自己去读书,有没有天理了。老幺觉得不公平,很不公平!
“不公平!是你烧家里字画的!是你烧毛笔烧书本的!你不读书却逼我去读书,不公平!很不公平!”
事实上,当初所有想好的逃跑计划都没有实行。老幺那天晚上头脑发热,早就忘记之前想好的跑到山上去了,只知道在稻场里转圈,结果还是被他老子揪住,按在地上好好揍了一顿。烟杆是细竹子做的,被打断了,烟斗上那时还燃着烟温度很高,把老幺屁股烫了一个疤。
“狗屁!”老幺扔掉“红宝书”,趴在床上养伤,想着毛主席现在都没有用了,他觉得失落又无助。老幺是九月份出生的,十三岁眼看着就要这样失败地结束了。
侧着脑袋看窗户外边的天空,蔚蓝蔚蓝的,一片云都没有。知了也不叫了,家里人都出去干活,一片寂静和湿热。想着今天是开学第一天,突然想起上学期和二根打人的事,但愿老赵头考什么考试考取了吧,他走了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老幺觉得他肯定还是会被他老子送到学校里去的,又学着电影里叹气的表情,自顾自地叹了一声。
当天晚上老幺去开汽车了,在大马路上开,从后视镜里看到他老子骑着自行车在后面追,还时不时扬起一只手示意他停下来,但马上就看不到他了,被远远地甩到了后面。老幺发现自己旁边还坐着芳林嫂,但又不像电影里的芳林嫂那么老。老幺很得意,正准备冲着她笑的时候,被一只粗糙的手揪了起来,睡眼惺忪地看见是母亲,才发现只是一个梦。有些失落和郁闷,今天还是要上学。
天色还早,村子里除了几声鸡鸣,一切都还在睡梦中。天空基本上是灰蓝色,东边露出一点点粉红的端倪。老幺背着书包一个人走在路上,手里捏着母亲临走时塞给自己的烤红苕。两个月没有穿过的解放鞋又重新套在了脚上,似乎有点小了。脑袋里依然闪着梦境,老幺抽了几根狗尾巴草编成一个环,当做汽车的方向盘,嘴巴“嘟嘟嘀嘀”地咕噜着当喇叭,一个人在清晨阔大的农村田野里奔跑着。
太阳渐渐升起,照着老幺微卷的头发形成了一层毛绒绒的光圈,瘦长的影子被他甩在了身后,整个村庄都被他甩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