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哑巴冲了出来,抱住扬腿的东生父亲,又把他推在一边,弯腰去扶地上的龚进容。
东生父亲又要冲来,被笑哑巴伸开双臂拦住。他呀呀地指着里面的铺板,又指指龚进容。意思明显得很,他们再打骂龚进容,就不给东生做衣服了。
小院再次安静下来。但单一的号啕声此起彼伏,把我送走很远,直送我到家门。我坐在门槛上,她们的号啕还在我耳边回响。
老笑在我祖父房间,他正在为我祖父净身。祖母坐在后门边,系个包袱,双手拢在包袱里,眼睛盯着地上某处。母亲在厨房里忙,小姑已经回家,抱着三岁的孩子在院子里穿梭,不时地,她轻轻抽着鼻子。她还不能哭,她必须在老笑为祖父净身完了穿戴整齐之后,才能正正规规地表达她的悲伤,哪怕她正在悲伤,却不能。只能用喉咙极力压制,然后扇动鼻子缓和。
凉寒的风穿透我的衣服,刮着我的皮肤,我身体发冷。而哀切的哭泣却经久不息。死亡的气息在幽静的飘渺的哭泣声中靠近了我。
祖父永远走了。他死在我梦里,被我梦死,提前托梦,我却没有告诉他。我泪水滚滚而下,喉咙抽动,哀切的哭声从胸膛奔出。
祖母颠着小脚走近我,拍我的肩膀,朝我摆手。母亲也走来,抹去我脸上的泪水。我还是止不住,泪水一个劲地朝外涌。母亲贴着我耳朵说,往生者不会离开的,他们去了另一个地方生活,没有任何烦恼,比我们活得还好。
是的,老笑收殓过多少往生者的身体,他双脚就是为送往生者而存在,长期游走在阴阳两界的老笑,他的话不能不信。
我的泪水神奇般地止住了。如果亲人没有离开,只是去往另一个地方,还没有烦恼地生活,这又有什么伤心呢?相反,应该高兴才对。我听见自己长长的舒气声。
笑哑巴很快就来了我家。
但他带来了蹊跷。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来了红肿着脸庞的龚进容。也许是龚进容跟着来的,她一直尾随在笑哑巴的后面。
我这次才看清楚,龚进容居然挺着大肚子,根本就不是长胖发福了。她鸭子般踱进我的家门后,一屁股歪倒在一把椅子上,右手在肚子上摸来摸去,不住咕哝:我好饿。
笑哑巴显然知道龚进容肚子饿,放下他的裁剪工具,直奔我家厨房。很快又跑出来,伸手朝龚进容比画,然后拿起皮尺奔进我祖父房间,又很快埋首于铺板裁剪衣服。
我母亲端着刚热过的剩饭和剩菜,递给龚进容。
龚进容接过,大口大口地挑菜吞饭。我从来没有看见谁这样吃饭,一点余地都没有,腮帮子鼓得紧紧的,上下跳动,咀嚼和吞咽声一度冲淡我家接近晦暗颜色的安静。不出五分钟,龚进容干掉了满满的一海碗剩饭,还有剩菜。她轻轻地嗨了声,站起来,端着饭碗直奔我家厨房。接着,又空手回来坐在刚才的椅子上,看着笑哑巴裁剪衣服。
我前天晚上做梦,梦见我家东生死了,所以就赶回了岛上。龚进容突然张嘴解释她的归来。她的话语声刚刚收尾,房间气氛立马绷紧若弦,稍微一点触动就会奏鸣出脆声。
天,她也梦见了死亡。我站起来,嘴唇嚅动,却无法说出什么。
我祖母颠着小脚过来,拉起龚进容的双手,建议龚进容马上回家,理由很简单——因为她的侄子过世了,她应该回去帮帮忙,送侄子入土。龚进容还是坐着不动,只说,我不走,除非笑哑巴送我回去,否则,我哥他们会打死我的,我好累,就坐一会儿,等笑哑巴忙完,我就走。
祖母没办法,又坐回后门边的椅子上呆看地上某处。龚进容开始坐了一会儿,看见我小姑的儿子,又站起来鸭子般踱到院子里逗弄孩子去了。孩子咯咯地笑出了声。
小姑抢过孩子,推龚进容走。龚进容不走,又坐回刚才的椅子上,看着笑哑巴裁剪衣服。
我几次欲靠近龚进容,想说说我的梦,与她交换下梦死的意见。但龚进容根本就不看我,她的眼神在我家任何一个地方,就不在我身上,我只好作罢。
老笑从祖父房间佝偻着腰背出来,他已经为祖父净了身,等笑哑巴把丧服做好,再进去为祖父穿上。
从房间出来的老笑带出一身寒气,他没有按照祖母意思坐下休息会儿,也没有接过小姑递来的旱烟。眼睛扫过笑哑巴后,破陋如熬药沙罐的喉咙吐出两个字:快了。
我小姑的孩子突然蒙住了脸,哇哇啼哭起来,小姑抱着孩子匆忙走开。一直坐在大门口的龚进容站起来,朝里面闪了闪身子。老笑勾腰跨出门槛,吩咐:烧衣物。
浓浓的黑烟中,火光腾起,老笑捂着嘴巴咳嗽。
天光黯淡,夜晚黑锅般扣了下来。
晚饭时,我父亲回家了,大姑一家人也赶来一起吃饭。龚进容也和我小姑一样端个饭碗站在一边吃。笑哑巴倒是心疼她,不时站起来给龚进容夹菜。龚进容大口扒饭嚼菜的声音成为饭桌上惟一的声响。
晚饭后,笑哑巴才做好丧服,他把做好的丧服叠好,交到老笑手中,就开始收拾他的裁剪工具。龚进容紧紧挨着笑哑巴,似乎没有笑哑巴,她就会有大难临头。
笑哑巴带着龚进容走了。具体是送龚进容回家还是带龚进容回到他的家,我们都不知道。这根本就是没意思的话题。
老笑再次从祖父房间出来,房门大开。他扬起右手,做了一个请进的姿势后,挎上他的藤条箱子转身离开。
我大姑搀扶着祖母,小姑与我母亲父亲跟在后面,走进祖父的房间。我站在斜对着房门的堂屋里,一眼瞥见睡在窗户下一张木板上的祖父,这个往生者一身黄色衣服,头戴黄色帽子,面无表情,陌生至极。
哭声冲天而起。我眼泪似乎受到感召,奔涌而出。在号啕和哭唱的声音中,我听见我只有蝉般的啊啊鸣叫声。但我的泪水,却成为刺痛我脸颊的锐利刀片,轻易地反复地滑过。我感觉到这个夜晚的疼痛。
我靠着墙壁,一边哭泣,一边安慰自己,往生者就是去过没有哭泣的生活也没有烦恼和疼痛的生活,他们享受福气去了。这是多么好。如此安慰着,我的哭声居然弱小下来,也停止了抽噎。
奇怪的是,我这个晚上又做了梦,梦见一个穿黄衣服的人儿,骑在一条大鱼上在我们庙村游弋行走,从我们身旁无数次地擦身而过。就在我们齐齐伸手想拽住大鱼时,大鱼驮着黄缟在身的人儿一刺冲天而去。
这定然是好梦。我的睡眠安稳而舒服,如同这样的夜晚。
事实是,那个夜晚并非安稳,也说不上舒服。
我们家为我祖父搭起灵堂守灵,而超度是第三天夜晚的事情。也就是说,前两个夜晚是以心灵祭奠,超度的夜晚是以声音祭奠。可当天庙村的夜晚因为龚东生,声音太闹了,闹出声响的夜晚,一度冲击我家的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