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者

时间:2014-05-12 22:02:34 

我梦见了呼天抢地、火钵、火钵中突突烧腾的黄纸,黄纸消失后的灰烬。然后是漫天的风尘,呛鼻的烟火味

有人死在我梦里。醒来的我先是发愣,不久释然。按照我母亲的说法,梦总是相反的,有人死在梦里,那个人必然活得好好的。

可我只梦见了死亡的场景,却没有梦见亡者。种在梦境里的死亡由此虚缥若云。注定瞬间被我淡忘。

但不到半天的时间,我想起了它——梦境中的死亡。

我祖父死了。他死在凌晨。他打牌熬夜后回家,爬上家门前的台坡,一屁股坐在一棵老柚子树下,靠着粗壮的树干睡着了。

那天,霜雪铺地,祖父头顶和眉毛,还有双肩都落下清寒凉薄的霜雪。我母亲起床后,一推门看见祖父靠躺在柚子树底下,以为我祖父真的是睡着了,又喊又推,却无济于事,伸手朝祖父鼻尖一试,便惊叫起来。住宿在学校的我得知消息,瞬间,晚上死亡的梦境浮现心胸。

赶回家后,我对母亲说,我昨晚就梦见了后面的话没有出口。怎么说呢?我只梦见死亡,并没有梦见我的祖父死去。那么我的梦境是提前告诉我,有人正要离去。

说到底,就是我的预感。

母亲看我几眼,便和我祖母忙开了。祖母出门去扯布料。而母亲也出门去请收殓师老笑和老笑儿子笑哑巴了,请老笑自然是请他来收殓,而笑哑巴呢,却是请他来做白事裁缝,给过世的祖父缝衣做帽。

我一个人被丢在家,恐惧突然汹涌漫来,我拔腿就跑。

我跟在母亲后面跑,跑到半路,遇到挎着藤条箱子的老笑。老笑那个藤条箱子,黑红犹如泥污般的颜色,被藤条左绞右缠地堆叠成的一个长方形箱子,箱子上面是提带,也是黑红色,重重地压在行走的老笑肩膀上。老笑苍老矮小的身子越发不经看了。他永远灰尘仆仆地,奔赴在宽窄不一远近不一的路上,在我们的视线里渐行渐远。

老笑走过的路是抵达奈何桥的路途,我们庙村人甚至岛上人都这样说。是啊,只要挎着藤条箱子的老笑灰尘仆仆地出现在路上,定然又是走了一个人。这样说吧,与其说是老笑在奔赴路途,不如说是他在送走亡者。

在请老笑为过世的祖父收殓的路上,我们竟然遇到挎着藤条箱子一路奔赴的老笑。看来,我们庙村今天过世走路的人不止我祖父一人,还有别人。也就是说,死在我梦里的,我预感到的不仅仅是我祖父。

还有谁也死了?我脱口问道。

老笑瞪大他干涩的眼眶,眼眶周围的面皮暴出青筋,那永远缺少血色的瘦狭面庞,刹那敛紧,散发出一股暴戾的硬铁气息。我不禁抓住母亲的手,怔怔地看着老笑不动。

谁死了?瞎说。老笑一声断喝,我身子颤了颤。

没有人死,他们只不过换了活法而已,到我们不晓得的地方讨生去了。老笑顿了顿,面皮松弛下来,慢了语气,接着说,在我们不晓得的地方讨生的人,是往生者。

往生者——我和母亲都跟着轻声叫道。

死了就是不在了,不在了还说什么往生?净没道理。我偏头瞧母亲。母亲却不住地点下巴,显然,她同意并欣赏老笑对亡者的称呼。

依照老笑的叫法,我祖父才刚成为往生者。另一个往生者是龚家的东生。

龚东生是个豁嘴孩子,白白的,瘦瘦的,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人,眼神刚刚落在你眼中,却小鸟般倏地一下飞走。他不过五六岁,却也我似乎看见东生投射来的凉薄若冰碴的眼神。心中顿时讨厌起自己来。要不是梦见那些该死的东西,东生这孩子,还有我的祖父可能不会撒手而去。

不容我胡思乱想,老笑和我母亲已经大步朝我家奔去,我撒腿赶上。老笑回头给母亲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母亲哦哦两声,马上吩咐我去龚家,请笑哑巴到我家做丧服。

我朝龚东生家跑去,到龚家门口时,脚步慢了下来,心突突地跳跃,胸中似乎漫上一波又一波的水,虚浮的水汽膨胀出白茫空洞的雾感。

东生母亲和他奶奶哀哀的哭腔,在被她们极力克制的喉咙里游走,细碎弯绕,简直是不好意思。我想得出,她们是为频繁夭折的豁嘴孩子伤心,这已经是第三个夭折的豁嘴孩子了,又正因为如此,她们的伤心不能理直气壮,只能遮遮掩掩偷偷摸摸。

我倚着院门,虚弱着声音喊道,笑哑巴,我祖父过世了,成为往生者,你快给我祖父做丧服去。哀哀的哭声有几秒的中断,却很快通畅。笑哑巴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我才想起来,笑哑巴不能听见我的话。

我鼓足勇气跨进龚家大门,看见一个坐在堂屋里抹泪哀泣的老妇,那是东生的奶奶。还有一个在里面房间,自然是停放东生小身体的房间,东生母亲以泪陪坐。我上去拍笑哑巴肩膀,然后伸手指指我家。笑哑巴点头。东生奶奶突然问道,驼背爷子走路了?

我祖父是驼背,驼背爷子是我们岛上人对我祖父的称呼。也不容我回答,老妇大放悲声,埋怨阎王不长眼,老是在她家带走小的,不收走老的。号啕几声后,又问,驼背爷子怎么就走路了,不是昨天还好好的?

我回答,他是打了一夜牌,回家就靠着柚子树睡过去了。老妇站起来,抹把泪水,说,驼背爷子走得舒心,真有福气——你先回去,笑哑巴给我东生忙完,就去给驼背爷子忙。

我没走几步,又折回东生家。

在院门,我与一个人碰个满怀,不,我一头撞在一对高耸的胸脯上。是龚进容。龚家的幺女,东生的小姑。出走了三年,却突然出现,被我一头撞见。

龚进容摸摸我脑袋,挎个布包迈进她家院门。她比以前更胖了,简直肥嘟嘟的,尤其是腰身和肚子,重重地拽着她的身体。行走的龚进容左右脚步高低不一,她右腿本来就比左腿略微短些,现在身体如此发福,看上去就是在岸上噗嗤摇摆的鸭子。

这么些年,她跑到哪里去了?不管去了哪里,反正回来了,去了哪里也就无所谓了。

死妮子,你跑哪里野去了,还记得回来?真是没有脸皮,还回家丢人现眼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心中还记得这个家呜呜,我打死你,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妮子,呜哇

叫骂声后是呜呜哇哇的哭泣声。老妇的,龚进容的,接着是东生母亲的。哭声中,打闹声夹杂进来,喧沸的小院里,悲痛顿时理直气壮了。

我折回去,站在院门口。老妇抓着龚进容的衣服,伸手拍打,龚进容左躲右避,拽着悲伤的老妇一路踉跄。

你还有脸皮回来。龚东生的父亲突然从堂屋闯出来,一把拽住他妹妹龚进容头发,噼啪左右开弓。清脆的巴掌声中,龚进容蹲在地上。东生父亲又提起右脚狠踹,踹向在地上翻滚的妹妹。不长眼的老天啊老妇的哭泣哀切痛楚,简直是痛彻心扉,她伸手去拉怀着一肚子怨气的儿子。哪里拉得住,反被踢到手臂,歪在地上。东生父亲更怒了,红着双眼,再次扬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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