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岚
进山的路越来越难走,左拐右绕,跌宕起伏。山顶传来隐约钟声,像是从云端落下来,又像从遥远的天边飘过来,缥缈的钟声更增添了灵泉寺的玄妙。路两侧弥漫着绵延不绝的绿,是泛着青灰的墨绿。一侧浓荫遮蔽,仿佛笼罩在浓酽的、庞大的墨绿色烟雾中。另一侧是峭挺的山崖,宛似铺了一张硕阔的墨绿地毯。映入沈岚眼帘的,皆是无边无际的墨绿,仿佛空气也被染绿了。
司机全神贯注,身体绷得紧紧的,眼睛直视前方。坐在后座的沈岚启开车窗一道缝,深深呼吸了一口山里的空气。她记起吴轶凡有件外套就是墨绿色,有条长裤也是这种颜色。因了这个缘故,她对漫山遍野的墨绿生出触手可及的亲切。很长一段时间了,她的思维总是绕着吴轶凡转。无论品尝美食,阅读书籍;抑或倾听音乐,观赏风景。万径归一,百川纳海,最后都会汇聚到吴轶凡身上。吴轶凡爱吃皮蛋粥。吴轶凡喜欢村上春树。吴轶凡是美剧控。吴轶凡热衷户外运动。她从没有对一个男人这般迷恋,谈恋爱时都没有过类似感觉。当初,稀里糊涂步入婚姻,只因身边朋友都结婚了,父母催着她嫁人。婚礼前一夜,她还梦想从天而降一个白马王子把她从凡俗的世界掠走。对,是掠走,不是带走。
这么多年,沈岚感觉自己的婚姻就像一根平衡木,孩子在中间,她和丈夫分坐两端。她对他不满意,他对她也不满意。彼此的不满意是密布在空气中的细菌,眼睛看不见,显微镜下,却活跃得如同吃了兴奋剂。它们蠕动,狰狞,纤毫毕现。她早就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不止一个。婚后不久,从她怀孕开始,他就在外面找女人了。他的多情,足以和怡红院中的宝二爷相媲,见到略有姿色的女子,就忍不住倾慕,追逐。不知疲倦,马不停蹄。那些身份不详,年龄不详,面貌不详的女人就像挂历画上的女郎,一个接着一个,隐匿在沈岚的婚姻生活中。她看不见她们,却无时无刻能感受到她们。公文包里的安全套,衬衣领上的口红印,若有若无的香水味,来历不明的头发丝。她偷看他手机短信,查寻他电话清单,破解他邮箱密码。他不太防备她,这也可以理解为他不怎么怕她。——他确实不怕她,当然,她也不怕他。在家庭关系中,他们势均力敌,没有强的一方,亦没有弱的一方。
刚结婚那几年,她也吵过,闹过,摔过花瓶,砸过碗碟,还把一面穿衣镜敲成碎片。然而,效果甚微。过不了多久,他就故态重萌。终于有一天,她疲了,倦了,累了,再也不管了。他的猛浪轻浮是骨子里的,他父亲年轻时就是一个远近闻名的风流汉,给邻居女人写情书,被人家丈夫打上门。家风如此,她婆婆忍了一辈子,现在轮到她了。
偶尔,他在她面前感叹岁月不饶人,自己那方面越来越不行了。她嗤笑,知道他在撒谎。她笃定,在别的女人那里,他依旧生龙活虎得像一匹种马。
“你就不吃醋吗?”吴轶凡问她。她坚定地摇头:“不吃。”她从未对任何人讲述过自己的婚姻内幕,除了吴轶凡。他是她隐秘生活中唯一的漏斗,那些秘而不宣的隐私,就像发酵的酒液,源源不断流向吴轶凡。
吴轶凡一本正经地说:“你肯定不爱他了,嫉妒是爱情的影子,密不可分。”“也许吧。”她含糊其词。她不便明说,其实她与丈夫之间,早就谈不上爱情了。
“你为什么不离婚?”“离婚?”“为什么离婚?”“既然不爱他,为什么不离婚?”是啊,为什么不离婚?这种情况下,通常都会搬出孩子做挡箭牌,沈岚不想落入俗套,她并非为孩子不离婚,她是因为——既然丈夫没有离婚的意思,她何必非得离婚?最重要的是,离开这个家,她没有更好去处。丈夫是个小有权力的官吏,收入丰厚。
“没见过你这样当妻子的。”吴轶凡叹息。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呀,人生苦短,这样的婚姻不如早早弃之。”说罢,他看着沈岚,眼里溢出的都是怜悯。沈岚讨厌这样的目光,转过头去。
丈夫相好的女人中,有一个还是沈岚闺密,姓朱。闺密这种关系,就像PS过的艺术照,真假难辨。有次她遇上不顺心的事,向闺密诉苦,委屈得直掉眼泪。期间去洗手间,返回时,听到闺密不知接谁电话,笑得那么舒怀,畅意,仿佛遇到百年不遇的开心事。她忽然意识到,闺密的好心情是她给的。她的倒霉于她,竟是快乐的催化剂。——当她得知朱姓闺密竟然和丈夫有一腿后,一点也没惊讶,仿佛早料到会这样。她没有拆穿他们,撕破脸于她毫无益处,只会沦为朋友间的笑柄。
当然,这都是以前的想法了。女人对婚姻不满,又迟迟不愿离婚,都是因为没有寻到合适下家。自从她发现自己对吴轶凡产生不同寻常的感情之后,离婚的念头不止一次冒出来。财产分割,房子归属,孩子问题,在她脑子里过滤了N遍。她下载了丈夫和闺密的聊天记录,那些不堪入目的对话,足够他乖乖缴械。只是现在不到出手的时候,吴轶凡怂恿她离婚,却没有向她表白,她拿不准他究竟怎么想。他爱她吗?愿意娶她吗?这些都是未知数。
汽车继续在山路上行驶,沈岚回过神,问司机:“怎么还没到?还有多远?”司机说:“差不多快到了。”
这座山名叫青云山,位于青城与A市之间。司机告诉她,青云山有座灵泉寺,寺里有个和尚,法号慧真,能掐会算,十分了得。她好奇,顺嘴问:“车能开到山上?”司机说:“能。”“你去过?”“当然。”沈岚犹豫:“我不喜欢算卦,担心好的不灵坏的灵。”司机说:“一看你就是外行,劫数是能消解的,若不算,哪知道前面会遇到什么灾什么难,真遇上了,躲不及避不开,那才糟糕呢。”“你算过?”“算过,我第一次见到慧真,他问我多大了,我故意少说一岁。没想到,他端详我半天,说,你不信我,就不必找我。”沈岚不信:“这么厉害?”司机伸出小指在她眼前一晃,“骗你我是这个。”“那,那我们去一趟?”沈岚动了心。司机把车停在路边,“去不去你拿主意。”“多少钱?”她估摸他不会白跑。司机顿了一下,说:“八十。”沈岚不悦:“太多了,五十还差不多。”司机解释:“山路不好走,再说,去不去你说了算,你觉得不合适,咱就不去了。”这家伙像个狡猾的小贩,勾起她买东西的欲望,又摆出奇货可居的架势,不肯下价。
去,还是不去?沈岚灵机一动,从包里摸出一枚硬币。推开车门,把硬币朝空中一抛,硬币滚落到车轮下面。“你这是干什么?”司机纳闷。沈岚说:“你下车看看硬币是数字朝上,还是花朝上。”“什么意思?”“如果花朝上,我们就上山。数字朝上,那就算了。”司机笑道:“有趣,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女人。”“快去看,别。”司机听话地下车,蹲下身,趴到车轮下,笑道:“你不下来看看?”沈岚探出头:“快说,是什么?”司机哈哈大笑:“你猜?”沈岚旋即明白了,瞧他高兴的样子,肯定是花朝上。看来他很想挣这八十元钱,那就成全他吧,成全他,也是成全自己。沈岚想知道她和吴轶凡之间是否有夫妻缘分?也许那个神机妙算的慧真和尚能给她一个靠谱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