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鹅(2)

时间:2021-01-20 23:10:03 

小油灯被点亮了。

小油灯是墨水瓶中插个小铁管子做的,摆在墙壁的一块木板上。灯上的墙壁被灯烟熏得黑黢黢的。进了鸭棚,她呆呆地注视着灯火,亮光使她感到了一息温暖,肚子的疼痛也轻微了。口干,她感到口干得难受,想喝点儿水,便用目光到处寻找热水瓶。

老鸭头将眼神在她那隆起的肚子上扫扫,吃惊地盯着她,仿佛在问:这是怎么啦?

她有张圆脸,大眼睛,小嘴,嘴唇厚厚的,身子胖墩墩的,肌肤白皙,在女知青中,不算漂亮也不算丑。她明白老鸭头目光中的意思,揿下了脖子。

大白鹅站在她面前温顺地昂昂叫着。她怕它,也恨它,因为是它发现了她,使她暴露在老鸭头面前了。老鸭头将手一挥,对大白鹅说声出去。大白鹅犹如听懂了话般一摇一摆地出去了,到了门口还扭头望望她。

老鸭头将挂在眼角的那坨白浓浓的眼屎用手抹掉,见她没说话,指指凳子示意她坐。她依旧站着没动。老鸭头从她挪动的嘴唇,明白了她的需求,过去拎起摆在床边旮旯里的那只竹壳热水瓶,往一只大茶缸中倒点开水递给她。接过大茶缸,她清楚记得上次来讨水喝,老鸭头就是用这只大茶缸替她泡茶的。她对着大茶缸吹吹气,喝了口,一股热流顿时顺着嗓子眼流进了心窝。又喝了几口水,她感觉心里舒服多了,可肚子又痛了。也没与老鸭头说,她过去一屁股坐在床上。那床挂着顶黑乎乎的蚊帐,放床打着补丁的旧被子,条子布的床单铺得很平整。坐上去后,她感到床很软和、很舒服。

老鸭头盯着她说,你叫……姚啥?一拍脑门子,才脱口而出,对了,你叫姚玉凤。

姚玉凤心一提。她与他在一个连队,她也就那次到这儿来喝过一次茶,老鸭头没问她名字也没同她说什么话,相互很陌生,他怎么晓得自己名字的?

老鸭头微笑着慢腾腾地解释道,有次我去出纳那儿拿工资,我名字下排着你的名字,我问出纳,姚玉凤是谁?出纳告诉我,你是三排六班的女知青,后来打饭时,听别人喊你,我才对上号。

这农场以前是关押劳改犯的,后来改为生产建设兵团,成了安置下放知青的地方。姚玉凤原来是列入下放到农村去的知青,听说到生产建设兵团享受军人待遇,每月拿工资,家人才托关系将她弄进来了。他们是第二批来的,因为有安置第一批人的经验,所以姚玉凤这一大批知青来后,随即就住进盖着大红瓦的砖房,并且一人一张床。姚玉凤见干活后每月确实发工资,条件比下放在农村强,很是高兴。兵团里除了知青,还有一部分退伍军人,再就是以前劳改刑满释放无处可归的就业人员。老鸭头就是这种人。这种人被称为职工,不算兵团战士,知青们在背后叫他们“二鬼子”。

姚玉凤又用手按住肚子,皱着眉头,咧着嘴,因为宫缩又开始了,肚子又痛了。

老鸭头瞧她一副痛苦的样子,关心地问道,这么早出来,去医院吗?瞧她低着头不回答,又抱怨道,这么早去,咋不找个人陪着?见她仍不吭声,老鸭头感到有点不对劲了,因为他想起来了,她还是单身女知青,可眼前的她却是一副产妇临产的样子,记得前不久他在食堂打饭时还同她打了个照面,那时她还是一副说说笑笑的样子,此前还看见她扛着大铁锹去修湖堤坝,没见她大肚子啊,现在肚子咋这么大了?

你这是怎么啦?老鸭头再次将眼光落在她肚子上,问道。

我在你这歇会,马上走。姚玉凤将宽大的衣服松松,将大茶缸中的水几口喝了,用手挠挠蓬乱的头发,答道。

老鸭头没再问,拎着个柳条编的篮子出去了,让她独自在棚里休息。姚玉凤听见大白鹅在门口昂昂叫唤,歪在床上靠着被子,觉得这样躺着比坐着舒服。

老鸭头来到鸭圈内,成群的鸭子顿时围着他嘎嘎叫。他弯下腰开始捡鸭蛋了,边捡心里边琢磨,天还没大亮,姚玉凤一人离开连队跑出来是到哪去呢?去医院,农场医院在东面,她应该往2号地那条大埂走才对,不是的,她肯定不是去医院,得将这事问清了,不然她跑到自己这儿来了,知青之间相互事多,万一有啥情况,弄不好自己要跟着惹麻烦,不能让她在这儿久待。捡了半篮子鸭蛋,他拎着篮子回到棚内,见姚玉凤歪在那儿迷糊,将鸭蛋在一个大稻箩中放好,又将热水瓶中的开水全倒进洗脸盆内,找条新毛巾丢进去,对在抚摸肚子的姚玉凤说,就这么点热水,你将就着洗把脸,天快亮了,洗了脸,你该去哪去哪。言毕,他去烧开水了。门口有间刀披般的小棚,棚内有锅灶,是他做饭与烧开水或煮鸭食用的。平时他在食堂打饭吃,偶尔也自己做。

姚玉凤昨天夜里感到身子不对劲,就按以前想过多次的想法做了,因为她担心再拖延怕时间来不及了。自打晓得怀孕了,她在暗中打听过预产期的事,虽然很迷惘,但感到身子反应异常了,估计可能要生了。她想在黎明前赶到五场学校找和自己要好的同学张小燕,到她家去,找个地方将孩子生下来,丢掉,然后再回连队。想法就这么简单,也只能这么简单,在她看来这是最佳的办法。至于孩子丢掉后是死是活,她无法顾及。她是A市知青,母亲死得早,父亲找了继母,继母对她不好。如果这事让家里知道了,继母肯定会打断她的腿,将她撵出家门。来到连队,她连续两年的春节都是在连队过的,一次家也没回。张小燕是B市的女知青。才来的那年夏天,张小燕拾棉花时,想过大沟,懒得绕道,直接下到大沟中想摸水过去,没想到大沟的水太深,将她淹没了。她在水中舞着双手挣扎,幸亏姚玉凤拾棉花过来了。姚玉凤也不太会游泳,可她跳进水中,奋不顾身将她救了起来,此后,张小燕就与她成了好朋友。后来,张小燕通过家里的关系弄到五场学校去教书,当了代课老师。两人虽分开了,可一到星期六,张小燕就来看她,有时还替她拾棉花,在她看来,自己的命是姚玉凤救的,与她是生死之交。

姚玉凤在四场六连。从六连到五场场部,要走三条大埂,一条大埂估计三里多路,加在一起有十来里。离开连队前,她在桌上留了个请假条,委托寝室的小胡替她交给苏指导员,说自己请三天假。此前她一直在干活,因为穿着肥大的衣服,体型较胖,尽管也有人感觉她的身子不对劲,可也没谁说什么,因为她毕竟是女知青。与她同寝室的两位女知青,一位借调到场部去当老师了,小胡是另外一个城市的,与她关系一般。两人床背对着床背,中间隔着蚊帐,就如隔了个世界般。小胡很少过问她的事。她常躲在寝室里推说病了。年关到了,连里的知青仍在干活,她之所以请三天假,因为三天后是腊月二十九,连队才放假,这样人们就当她回去过年了。

姚玉凤洗好脸,将毛巾放在盆中。老鸭头过来捞起毛巾,拧干水挂在一根绳子上,又从绳上扯下自己用的那条黑乎乎的毛巾就着盆中的热水也洗了把脸。等他转过身看姚玉凤,就见姚玉凤伏在床沿哎哟哎哟地哼叫,头上直滚冷汗。

老鸭头体惜地对她说,我送你去卫生队吧?

姚玉凤用微弱的声音恳求道,别送,千万别送。

老鸭头站在哪儿瞧她疼痛的身子直扭动,急得手直搓,不晓得该咋办了。

姚玉凤气喘吁吁地说,再让我歇会儿,身上有力气了,我就走。

大白鹅在门口啊啊叫着。老鸭头晓得是在提醒他该去食堂打饭了。老鸭头拎个篮子出去了,篮子里面有只钢精锅。走时,他看了姚玉凤一眼,意思是说我一会儿回来,你要走,替我将门关上。姚玉凤伏在床旁,紧紧抓住床单,眉头紧锁,嘴唇紧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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