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幕上有几颗寒星在闪亮……
四周黑漆漆的。她挺着大肚子顺条大埂朝前一挪一挪地走着。肚子又疼痛了,犹如刀在心内搅动,她依然咬牙坚持将一只脚抬起来放下,再将另一只脚抬起来放下。如此这般走着,忽然,她感觉心里堵得难受,头直发晕,视线也越发模糊了,脚踩在地上如踩在棉花团上,便告诫自己,不能再走了,再走准要晕倒。停住步子,她一下接一下喘粗气。喘了会,她闭上双眼竭力控制心神,将脚跟站稳,不让身子倒下去。她试到大地不晃了才睁开眼朝远处望去,远处暗茫茫的,道两旁空旷的棉花地黑黝黝的。左边那条大埂犹如一道脊梁般横卧在那儿,大埂下有团黑影,鸭棚,对,鸭棚!到鸭棚旁去歇歇,不能在大路旁停息,一来赶早路的人会遇见,二来万一晕过去了没人知道,等肚子疼过这阵子,再继续走,她想。转过身子,喘口粗气,她没再顺着大埂朝前走了,而是用右手捂着沉甸甸的大肚子,艰难地往鸭棚一步步挪去。
鸭棚在大埂下,是用泥巴与土坯搭建的。棚上盖着厚厚的茭瓜草,糊着泥巴,棚中间有个方方的当窗户用的窟洞,样子像座坟茔,也像电影中的地堡。鸭棚一侧有个关鸭子的鸭圈,鸭圈上也盖着茭瓜草,四周是用芦席、泥巴与草饶子混合围建的,连队养的鸭子关在这儿。她记得秋天自己在鸭棚前这块棉花地里捡棉花时,到棚内喝过一次水,专门放鸭子的老鸭头对她很客气,泡了一大茶缸热腾腾的茶给她喝,让她很感动,因为喝热茶才解渴,所以一直记在心里。走着走着,肚子里的胎儿又在不停地蹬她了,蹬一下,心犹如被刀割了般疼痛,疼得头上汗珠直滚。站了片刻,她懒得擦头上的汗,只希望尽快到鸭棚找个地方躺下来,不然的话,肚里的孩子说不定会生下来。疼痛稍微缓解了,她咬着嘴唇又朝鸭棚走去,心中默念着,坚持住,一定坚持住。过了大沟上的小桥,她又站住了。平时拖着大肚子,她走路也较快,可此时她却感到脚犹如绑了秤砣般坠坠的。又缓缓走了一会,她终于到了鸭棚旁。
鸭棚的门关着,她不想喊老鸭头,因为她不希望自己被任何人发现。她看了看那堆高高的茭瓜草,顾不得那么多了,过去揪着草慢慢蹲下来,一屁股坐在草上,将身子斜靠着草堆。这一大堆茭瓜草干干的,是老鸭头从大埂后面大湖里割回来当柴烧或铺盖鸭棚的。她感到茭瓜草非常软和,有股浓烈的湖水气味。为了防止老鸭头看见,躺了会,她将自己用茭瓜草掩盖了起来。才将身子盖好,杀心的疼痛再次袭来,一阵比一阵疼得狠。她摸索着将裤带放开,想给小家伙松松绑。为遮人眼目,她不但穿着宽松肥大的衣服,且将小腹裹得紧紧的,只有夜里才悄悄松开。肚子大了后,她多次勒紧捆绑小腹的带子,想将小家伙整死,可婴儿依然在肚子里顽强地存活着。忍着疼痛,她想万一早产了,就将孩子生在茭瓜草上;如果自己死了,那就是命中该死。疼痛减轻了点,擦去头上的汗珠,她想爬起来,可身子陡然不听使唤了,抬腿,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使劲一动腿,肚子就疼得揪心。她扒开草看看天,天仍没亮,只有寒风在呜呜刮着。冬天,天难亮,她更不希望天亮。深深舒了口气,她又闭上眼想再躺躺。才将眼闭上,她忽然听见一阵嗤嗤的怪声,这怪声就在草外,用手将草扒开一瞅,隐隐约约看见一头大白鹅在对着她。定神再一看,确是一头雪白干净、头上有个橘黄色凸包的大白鹅,在对着草中的自己发怒。她挥了下手试图将这家伙撵走,大白鹅仿佛晓得她藏在草中,对她嗤嗤的越发厉害了。她摸个土块朝大白鹅砸去,大白鹅非但没离开,反而嗤嗤地伸长脖子,朝盖在草中的她喷着气啄她。鹅啄人,她听说过,可没有被啄过,她想爬起来,可一动肚子就痛,只有等着挨啄了。大白鹅朝她露在草外的脚上啄了下,因为穿着鞋和袜子,她也没感觉到有多疼。大白鹅忽然又扑过来啄她的脸,她恼火地再次抓块土坷垃朝大白鹅砸去。土块击中了大白鹅,大白鹅展开翅膀大声昂昂地边叫唤边朝鸭棚跑。她赶紧用草遮盖好,免得被老鸭头出来瞅见了。
大白鹅的狂叫引起棚里的鸭群跟着叫起来,一时间嘎嘎的叫声响成一片,使寂静的晨曦如开了锅般热闹。正后悔不该用土块打大白鹅,她听见鸭棚的门吱呀一下开了,又听见脚步声与大鹅昂昂的叫声。脚步声告诉她准是老鸭头来了,鸭棚内只有他,不会有别人。脚步声在跟前停住了,她透过草的缝隙,看见两条粗壮的腿立在那儿,感到是老鸭头站在她面前了。她听见了一个重重的咳嗽声,晓得是老鸭头站在草堆外给机会让她出来。她想站起来,身子依然不听支派,只有疲惫地将身子蜷缩着。哗啦一下,茭瓜草被一双手扒开了。她将身子一缩,看见了一只打着补丁的解放鞋,将目光朝上一移,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正对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