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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雷家岗一直流传的散财龙女说法随着奶奶的出嫁,也被带到了腰店子,加上奶奶平素老干些五马换六羊的事儿,平辈的人也喜欢拿此来开玩笑,奶奶并不太在意。但是打母亲娶进门后,奶奶突然就很在意了,再有人说她是散财龙女,她立刻翻脸不认人,骂道,你爹妈死早了,我诺大年纪,岂是你取笑的?看奶奶动了气,这话再也无人当面提及。
奶奶跟母亲的婆媳关系不好在村里人人都知道。奶奶不讲家丑不可外扬,她经常地在村里败坏我母亲,说我母亲懒,不会收拾房间,堂屋几把椅子糊的溏鸡屎也不擦;说我母亲不懂规矩,洗衣服总是将自己的衣服压在男人的衣服上面。
自我有记忆以来,奶奶跟母亲就经常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奶奶吵架一杯茶一只烟坐在大门口消消停停地吵,而母亲则是一边做家务一边跟她吵。我自小就看不惯奶奶那个派,觉得她欺负人,所以每次她们吵架我就会站在母亲这边。
有年仲夏,母亲在稻场里收衣服,收到奶奶的衣服时突然变天了,母亲就没收了。她把衣服递我,就抢稻谷去了。奶奶就说母亲没良心,只收自个的衣服把她的衣服留外面淋雨。母亲说,您自己收一下,这不是下雨吗,是粮食重要些还是衣服重要些?奶奶就觉得母亲顶撞了她,便大吵起来。别的人家一家老小齐出动都在抢暴,我们家只母亲一人在稻场里忙活。父亲在村里小学任教脱不开身,哥哥又还没有放学。母亲干得气吼吼地。奶奶在一旁骂十几句,母亲才想起还句嘴。母亲的衣服裤子湿透了,连我都知道从屋里拿笤帚和纤板去扫谷子,可她却还在屋里摆她大小姐的谱。
奶奶对母亲说,祝家没你这样的人,你给我滚回李家湾去。
我立刻还道,祝家才没你这样的人,你给我滚回雷家岗去。
奶奶顿时哭天抢地,说是母亲教唆了我。她说,你们娘俩一瓢水舀尽,把我不放在眼里。
我母亲一面往谷堆上蒙塑料布,一面说,怎么是我教唆的呢,孩子这么大了,她有了脑筋,她懂事了……
母亲的话还没说完,奶奶手里的茶缸子就“咣当”一声摔在了水泥门台上,接着屁股一旋进了房,在床上呕了两天的气,直到父亲周末把大小两个舅爷爷和黄家河老姑爹接来调解劝慰,此事才算下地。
其实母亲这个媳妇当初还是奶奶自个挑选的。
我母亲年轻时一张银盘大脸,樱桃小口,一嘴牙齿颗颗跟糯米一样又白又齐整,皮肤水色又好,身材娇小,可是他们村里的一枝花,要不怎么会被选到公社宣传队演《杜鹃山》、《沙家浜》里的柯湘和阿庆嫂呢。
母亲家成分又好,贫下中农,还四世同堂。一家十一口人,除了在外求学的小舅舅不挣工分外,个个都是一顶一的壮劳力。外公兼着村里的会计,不下地就能挣不少工分。母亲唱唱跳跳那也是要算工分的,那一大家子日子过得热火朝天,说每顿煮饭要用大钢锅煮满满一锅,吃饭跟打仗似的。在跟父亲认识前,母亲已经说了人家,是邻镇上的一位小伙子,人经村里推荐上了大学,分在县城机关做事,是国家干部。那国家干部逢年过节给母亲家送节气,出手都很阔绰,不是衣料鞋子就是罐头鲜肉。
母亲都快要进干部家的门了,奶奶从中横插一杠子,找了村里的贞大娘去说媒。母亲当然是一口回绝。本以为事情了结了,没想到,奶奶亲自上门来说,一次不成来二次,二次不成来三次,直到母亲松口说去跟父亲见一面,才算完。事后很多年,母亲看了《三国演义》后,感叹说,上马一提金下马一提银,终也赶不上三顾茅庐的诚心。母亲当年可能就是被这种诚心打动的吧。
母亲与父亲第一次见面是在腰店子小学,那天是十五,母亲演出结束后赶到学校,刚好一轮圆月挂在柳梢头。据母亲回忆说,当时父亲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衣,理一平头,貌大魁伟、脸方口阔,手里握着一卷书,既文气又霸气。在见到母亲时,父亲还有点木讷,不多话。母亲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父亲,这喜欢里还夹着崇拜,对高大的崇拜,对文化的崇拜。母亲绝不是水性杨花之人,她与国家干部虽然快谈婚论嫁了,但那不是爱情,母亲自己都说,她是不太喜欢那个人的,只是看上了人家的家境。但母亲喜欢上父亲后也并没有立刻将干部一脚踢开,而是脚踩两只船、并驾齐驱。之所以最后让母亲跟那个干部断绝来往,是因为有次母亲去那干部家,那干部趁母亲午睡时,意图占母亲便宜,说扣子都解开了,母亲醒后扇了那干部两巴掌就“登登登”跑了,那干部追了好远也没追上。
开始外公是高低不同意母亲与父亲的婚事的,一则本来是有了人家的人,二则父亲家成分不好,家底穷。但母亲死活要嫁,后来外公同意了,一则干部人品不好,二则外公本人小时患肺结核,是我爷爷的几幅中药给钙化了,几十年没有复发,算是给治断了根,要不他能当上村里的会计?一天到晚脚不沾泥。也算是报人家的一个好儿。其实,那时爷爷都死了十好几年了。
母亲在一次拉家常的时候对我说,你爸家当年穷得,穷得怎么样?母亲没说,她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穷。母亲说,定了关系后,你爸第一次上我们家,带了一对饼子,饼圈上有铜绿霉,不知道转了几道手。大热天的,衬衣脱了,里面一件背心,胳肢窝那里烂得大洞连小洞。他去我们家,刚好村里“摸鸡头”,说是防止资本主义复辟,每家每户养鸡不准超过四只,我们家的鸡有二十多只,那几天顿顿都杀鸡。有菜嘛,我就留你爸多住了些日子,那几天我给你爸纳了一双鞋,绣了三双鞋垫,还给你爸做了一件衣服,你爸那个时候挺巴我,我走到那儿,他就跟到那儿,上桌子吃饭也蛮斯文。你老外婆还给我道喜,说慧玉,你找了个吃细菜的人。结了婚才晓得在我们家你爸爸是装的。哪里吃菜细,两根筷子像绞杆。
父亲在一旁呵呵大笑。
母亲问,永泽,你那个时候真会装?
父亲说,那个时候,筷子要像了绞竿,你还跟我?
这次轮到母亲呵呵大笑。
母亲似乎说到了兴致,她说,嫁过来后第二天,我特地到菜园子去看了一下,菜园子们一打开,我倒退三步。你奶奶的菜种的像后娘养的,满园子棒头草,打齐腰这里,给黄瓜豇豆搭的站架不是竖的是横的,怪不得你奶奶经常喊说没有菜吃,这样的园子大到天上去照样没菜吃。
母亲讲这番话时,父亲有些不愿听,手里握着的一卷《宋词》从东床砸了过来,说,你嫁过来了,没让你餐餐哆盐罐子吧。
母亲将书一页一页捋好,放在柜子上,也不恼,说,那个菜园子不是我,你们离哆盐罐子不远了。嫁过来第三天,我连娘屋的门都没回,就在菜园子里忙,我把她您(方言叫法,是对第三人称的尊称)种的菜全部挖了,把菜垅重新翻了一遍,又四处找人借菜籽和菜苗。我挖你奶奶种的菜时,你奶奶烦得屁火烟起,说我逞能。那段时间有两三个月没菜吃,我每天都到你外婆家去背菜。我到娘家背菜给你奶奶家吃,你奶奶非但不领情,还跟我吵,说我败了她的名誉,作践了她。
这可能是婆媳关系不和的一个过门吧。后来母亲还跟我讲了一件事,说有一天村里放电影,那个时候母亲怀了哥哥被舅舅接回家住了一段日子。父亲想着村里难得放一次电影,放学后,父亲就骑自行车到外婆家把母亲接回来看电影。荧幕是扯在隔壁家的稻场里,闹台打到天黑定后,才放映。奶奶坐在自家门前看反面。起先母亲觉得冷,父亲脱下衣服披在母亲身上,母亲又喊口渴,父亲便进屋给母亲倒了一杯水,过后母亲觉得腿涨,父亲便又进屋拿了个小板凳垫在母亲脚下,过了一会儿,母亲觉得口苦,想嚼点咸菜疙瘩转一个味,父亲小跑着进屋,这时母亲看到坐在门边的奶奶气冲冲地旋转了身子,还用烟袋杆栏在了门口,奶奶大声地说,新娶的媳妇这样惯着,还得了,她自己有手有脚,她不能自己拿?娇儿不孝,娇狗上灶,娇媳妇毁家庙。最后,咸菜是拿来了,但是母亲心里却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第二天,母亲从娘家拿了衣服回来后,她明显感受到了父亲对她的冷淡。一夜之间,父亲对母亲改了调调,再不似从前那么殷勤周到了。到后来,母亲月份大了,母亲身子笨重了,想要父亲帮她倒杯水喝都想不到。父亲会说,你自己不会倒?母亲满腹委屈,她在心里对婆婆有了极大的成见。一定是婆婆的挑唆,令他们夫妻感情有了隔阂。从此,母亲在祝家开始处于弱势地位。有次她与奶奶起了冲突后,竟遭到了父亲的拳头。母亲那一次极为气愤,那时哥哥才八个月大。母亲做出一副心灰意冷要寻死的样子出了门,当时奶奶都没有拉一下。母亲躲到一个草垛后面,等天麻了眼偷偷去了后村赵家奶奶屋里,母亲叮嘱赵家奶奶今晚无论外面发生怎样的动静不要去管,祝家人问到这里就说没有看见她。赵家奶奶一看这阵势就心领神会点头同意了,因了母亲平日里为人善良忠厚活络,村里人从心里还是向着母亲的。
那一晚,村里动静大极了,全村没一个人睡觉,都在帮着我父亲找我母亲。村里四口堰,每口堰边上都站着人,他们启用村里打鱼的大网,一口堰一口堰地拉网搜寻,挨家挨户敲门询问。巨亮的矿灯从东扫到西,又从西扫到东。凌晨两点了,父亲悄悄去了外公家,趴着门缝听了半天声响,仿佛听不出母亲的任何形迹。离去时,不想门开了。父亲有些惊慌失措。外公问,你们村里发生什么事了?狗子叫得连我们这里都听得见,矿灯也扫了大半天了。父亲低声说,没事。转身就要走。外公呵斥道,站住!父亲停住。外公说,祝永泽,我当初是高低不同意慧玉跟你的,是她硬要跟你。嫁出去姑娘泼出去的水,她生是你的人,死就是你的鬼,你是教书的人,你自己看着办吧。外公说完此话便把门重重地关上了。舅舅们却叫开了,说,爹,把门打开,欺负她娘家没人吗,今天三姐要是有个好歹,老子与他们祝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父亲在外公家的稻场里站了很久才开步。回到村里,父亲坐在药铺堰边上放声痛哭。他跟奶奶吵了一架,说,慧玉要是真出了事,我就死在这药铺堰里,您逞能,您一个人逞去。奶奶又气又急又怕,两条腿一直如筛糠般抖动。
次日天亮后,母亲的身影出现在了南亩的满仓里。满仓是我家一块田的名字。父亲赶过去,顾不得众目睽睽,一把将母亲搂在了怀里。奶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鼻子里“哼”了一声,旋屁股就走了。这一出,挽回了夫妻感情,却更加深了婆媳矛盾。
母亲说,只要你爸爸对我好就行了。
很多年后我问外公,我说您那晚就不心疼吗?我妈真要出了什么事,你还能悔转来?说那样的话太没有人情味了。
外公笑笑说,我李家的儿女再不会有寻短见的了,我心里有底所以才故意讲出那番话来,让你爸去想的,看他对不对得住我女儿。
原来那一晚上演的是一出《智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