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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死后三年,父亲身患癌症,匆匆离世,父亲死那天离他满六十岁生日只差三天,父亲到底没能活过六十岁。
在奶奶生前睡的那间房里,奶奶的遗像旁又多了一张遗像,是父亲的。父亲以这样的方式永久地陪伴在了奶奶身边。我将那把鲤鱼锁挂在了奶奶的像前,那张条桌上有个香炉,逢到一些特殊日子,母亲就会洗净双手在香炉里点支香。
我很少走进那间房,我不愿面对那两张像,我生命中最亲的两个人,他们以并列的姿态接受我们的祭奠,这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可怕的残忍。
如今那个三室一厅的房子,只剩下了母亲一个人,失去了父亲的母亲迅速走向衰老。母亲就此心门紧闭,不愿与周遭人有太多接触。天主教的信士来到乡镇广传福音,母亲便受了洗,皈依了天主教,一切听从主的安排,遵从神的旨意。母亲对她的主十分虔诚,她终日行走在乡镇的各个村落做神的工作,她传福音,她告诉所有人,人生来都是有罪的,要皈依主,要让自己的灵魂得救赎。但是没有人理她,没有一个人信她,母亲所信仰的教被乡村的人理解为邪教,母亲的言行在他们看来是母亲精神已经不正常的表现。
我们不能堵住众人的口,我跟哥哥曾经规劝过母亲,叫她不要去信仰什么上帝,上帝已经死了。但母亲不依,母亲的固执令我们又生气又心疼。每次回到中学,那些自以为是、俗不可耐的乡村教师们以他们肤浅的认知向我传达他们对母亲的看法,他们以关心和同情的姿态要我和哥哥奉劝我母亲,让她变得正常。
母亲有母亲的理由,母亲说,我一个人在家,我不打麻将不打牌,跟人聊天吧,人家又是自己的老公怎么怎么,自己的子女怎么怎么。我老公死了,子女也就这样,我不惯得瑟,别人得瑟了,我又奉承不了别人,别人反倒觉得我无趣。我在家里看看电视、读读《圣经》挺好,闲时,种点菜,把自己照顾好,不让你们为我操心,这就好了。母亲在努力追求她想要的生活,母亲是个精神至上的人。
看着母亲两行长长的泪水,我们终于理解了母亲的痛苦。再以后,我们都不再反对母亲的信仰,只是提醒她不要乱传福音,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上诺亚方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得到救赎。
母亲平静地说,我懂的,这个世界上处处都是出卖上帝的犹大。
听到母亲的这句话,不知怎么的,我的心像是被什么剜了一下,疼,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此后,母亲对儿女的事也不放在心上了。哥哥离婚再婚打官司换工作,我怀孕小产买房子生孩子,母亲很少过问,温热的母亲瞬间变得冷漠与淡然,她的心里只有上帝了。而我虽不信仰上帝,但是我却对上帝充满了感恩,他让我的母亲在失去婆婆、丈夫,在儿女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内心没有被空虚和寂寞所侵占,她虔诚的信仰令我们感觉到了她身体深处的强大与充盈。
多年过去了,在我感受不到母亲温度的时候,我开始逐渐想念起奶奶来,那个凌厉的、跋扈的、嚣张的、不近人情的、贪图享受的奶奶被不断流逝的时间所沉淀,曾经那些突出的棱角被我的记忆给淡化,她在我心里渐渐趋向一个坚强的、自立的、自尊的、深明大义的、睿智聪慧的奶奶形象。她犹如一棵老树蔸,而我们则是她发的枝杈。无论怎样,我必须感恩她赐给我的生命,她是孕育的发端,没有她便没有我。我们曾经扭结盘桓在一起的日子,使我的身体里血液里骨髓里藏了她太多的气息。这些气息在她死后的这四五年里,逐渐显现,我越来越觉得,我似乎已经是另一个她了,我开始理解了她,开始懂得了她,因此,我常对她生出许多的愧疚。
也许这就是人生吧,所有的生命都有各自的活法。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在这冗长的缓慢的人世长河里,我的心里经常会闪现一些微弱的灯光,这些灯光是被我的记忆切碎的奶奶、爷爷、父亲、二爹、慧兰小姨……他们似乎在暗暗给我些前行的力量,当我被生活欺负时,那些从心底泛起的光便一步步引着我走向生命的完满。
以上就是我家的秘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