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失去最爱的女人
在日本人的刀口下,柳城进入了暂时的平静期。然而这平静只是水面上的,水下却暗藏着多股势力搅起的巨大漩涡。日本人占领柳城的次年春天,柳城地下党秘密地谋划着一场代号为“夜猫子”的暗杀行动。暗杀对象是大汉奸顾凤轩和柳汉升。
柳城地下党负责人是老耿,老耿还是个经验老到心狠手辣的杀手,而他的公开身份是裘家米行东街分店的大柜。我在裘家米行里见过几次老耿,老耿是个笑眯眯的胖子,说话公鸭嗓。
那天我参加完丸山株式会社柳城洋行开业庆典,刚走到停在洋行对面的车子前,街角传来三声枪响,三颗子弹从我的背后射入,我很快不省人事。宪兵与伪警把我抬上担架,拉到了宪兵队的医务室。我在宪兵队医务室里持续昏迷。由于伤势过重,中村派车送我去了小野联队的野战医院。我在野战医院里接受了日本外科军医的手术,又昏迷了三天三夜才苏醒,算是把命从死神手里抢回来了。中村对外严密封锁了我的伤情,包括对我的家人。
老耿是个职业杀手,进退自如,又大模大样地回到裘家米行东街分店卖米去了。不过他暂时停止了暗杀活动,这让柳汉升捡了条狗命。这些是后来我跟老耿成为朋友,老耿对我说的。那时老耿不做米行分店的大柜了,我和他成了长乐坊里的赌徒。
两个月后,我坐着中村的车子回了双羊镇。我娘领着我的几房姨太太接出来,在门口我娘就拉住我的手问这问那,我说:“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我娘说:“这还叫好好的,命差点就没了还叫好好的?”又说了几句,我问:“五太太呢?”
我娘叹了口气说:“五太太她……吊死了。”
我说:“娘你说什么?”我娘说:“你出事后我去找过五太太,我跟她说那楼里先前吊死过人,阴气重,不能住人的,老爷又遭了暗算,生死未卜,还是搬到正房来吧,娘们儿住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我说了很多话,五太太就是不听。五太太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劝也没用的。怕什么来什么,到了还是惹了邪气了,半夜悬梁了。这也是她自己找的,怨不得别人。”
我疯了似的跑去叠翠楼。进了楼我愣怔了,楼板上一片狼藉,我给小蝶置办下的那些家具没了踪影。我有强烈的预感,这里面藏着阴谋,小蝶是让人害死的。
我转过身来时已血灌瞳仁,随后赶来的女眷男佣们僵立在楼口不敢近前。我吼道:“你们合谋杀死了五太太?!”吴墨寒说:“老爷几个月不在家,人心都吊着。老爷平安进了家门,心好歹放下了,都高兴着。老爷不领这份情也就算了,没想却一味冤枉起了人。吊死的就是吊死的,好歹是五太太,谁敢说弄死就给弄死呢?”我说:“我看出来五太太一进门你们就容不下她,恨不得她马上死掉。我在家有我护着,你们还不敢把她怎么样,我几个月不在家,五太太孤立了,你们便合谋起来,把她弄死了。”吴墨寒说:“随老爷怎么说,反正没人让五太太死,她自己不想活了,又怨得了谁呢?”
我慢慢拔出手枪,枪里压着子弹。这把枪还是秦小蝶给我的那把美国左轮,走到哪儿我都别在腰里。中村给了我一百发子弹,够我用一阵子的了。我走到管家顾安近前,把枪顶在他头上。我说:“谁杀了五太太?”
管家汗如雨下,口中告饶:“没人杀五太太,五太太真是自己吊死的。”我说:“五太太好好的,怎么会不明不白地吊死了?”管家说:“老爷,我在顾家几十年了,您做少爷时我就做管家,什么时候对主子说过谎的?”我说:“那你说,谁把这里的东西搬走的?”管家摇头说:“老爷不在家,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打理铺子,这么大个顾府不能光花钱没有进项不是?顾家不能坐吃山空呀。”
吴墨寒说话了。吴墨寒说:“不要难为管家了,是我让下人搬走的。”我找到了债主。我说:“你凭什么要下人搬走楼里的东西?”吴墨寒说:“人都死了,东西还留着有什么用呢?我担心老爷回家来睹物思人,大病初愈会伤神。”我说:“留着你那好意,怎么搬出去的怎么给我搬回来。”吴墨寒说:“老夫人说死人用过的东西邪性,不吉利,让下人抬到河边烧了。”
我失去了理智,举枪朝吴墨寒搂火,幸好管家手疾眼快,向上托了一下我的手臂,不然那一枪非要了吴墨寒的命不可,真开了枪,除了我娘,所有人都跪在了楼板上。我踹臭鸡蛋似的踹开了四个姨太太。我恨恨地骂:“婊子养的。”骂过了,我看着管家说:“五太太葬在哪儿了?”管家说:“五太太是老夫人派下人葬的。”
我提著枪走向我娘,枪口还热着。我说:“娘,小蝶葬在哪儿了?”我娘说:“戏子出身,又在窑场里卖过身,按规矩是不准进祖茔的。”我说:“总得有个坟包吧?”我娘说:“西山坳南坡老桑树下堆了个土包,麻七埋的。”
管家将麻七喊上叠翠楼。麻七眼神闪烁,我猜到这小子心虚。我照例用枪顶住这小子脑门儿,咬着牙说:“领我去找五太太的坟。”麻七战栗着说:“老爷,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埋哪儿我也忘了。”我说:“西山坳南坡老桑树下。”麻七说:“老爷,西山坳南坡遍生桑树,哪里还记得是哪棵呢?”我知道这小子在说谎,把枪往前送了送。这小子给我跪下了,以头触地,梆梆有声,声声见血。麻七说:“老爷饶了我吧,五太太没埋在西山坳。”我说:“埋在哪儿了?”麻七说:“老夫人要我把五太太装进麻袋,扛到西山埋了。我背着五太太往西山里去,天黑路远,磕磕绊绊,扛着个死人实在太沉了,经过紫泥河桥,河水里飘着上游冲下来的让日本人杀死的尸体,我就把五太太也丢下河去了。”
我食指扣动扳机,子弹出膛,在麻七脑壳上穿过,子弹在地板上跳起来,击碎了叠翠楼的一块玻璃。麻七的血喷溅在楼板上,这小子吭都没吭一声就死了。血从麻七的脑壳里汩汩冒出来,楼板上淌成了血河,满楼的血腥气。我知道再也弄不清这场阴谋的细节了。我提着枪往前走了几步,眼前黑下来,身子晃了几下,轰然摔在麻七还热着的血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