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爷生涯
一 顾家有了小少爷
在蝴蝶巷浪荡那些年,我走在柳城大街上,许多人都要停下来,哈巴狗似的点头哈腰问候:“顾少爷好。”我打着哈欠走远,那些人又会在我身后指指点点。我不听都知道他们会说什么,他们在说:“这个败家子,顾家迟早败在他手上。”这话我听见也当没听见,我说:“少爷我败得起。”又对身后小铃铛说:“爷哪是浪荡,爷这是风流。”
走到柳城西街蝴蝶巷,还没到青楼妓馆门前,一群红衣绿裤浓施脂粉的姑娘们就迎上来。我让扑面而来的胭脂香气熏晕了。姑娘们莺歌燕舞,簇拥着我上了楼。一夜间,白花花的银钱流进了窑姐们的裤裆。
蝴蝶巷十几家青楼里都有少爷我的包房,包银是管家顾安按月结的。管家顾安为我结花账,暗地里受了我娘的指使,要让我爷爷闻到风声就完了。蝴蝶巷有几百个窑姐吃卖身饭,有点儿名气上点姿色的少说也有几十个,少爷我都睡过。柳城大街小巷旮旯胡同,说书唱曲儿的,疯传着顾家少爷的风流韵事。
窑姐们掏不空我兜里的银钱,顾家在柳城有二十几家商铺,省城还开着十家铺子,进账的银子数都数不清。窑姐们掏空的是我的身体,绸衫穿在我身上,迎风像旗子缠裹在旗杆上。
翠云轩里一个叫翠红的窑姐摸着我的肋骨说:“少爷咋这么瘦了?一阵风怕要刮出柳城去。”我常去翠云轩跟翠红鬼混,她才敢这么放肆地跟我说话。我压在翠红的肚皮上,像趴在一艘船上,一颠一簸。我捏着翠红的小嫩脸说:“还不是让你们这些婊子吸干了。”
我當然知道跟这些风尘女子不能动真情。你要不拿出硬头货,她们会把大腿夹得死死的,你就是跪在她们面前喊她们亲娘,也休想进去快活快活。可我管不住自己的腿,走着走着就进了蝴蝶巷。
我在柳城快活一阵子,就要回一趟双羊镇去。不是我想谁了,是回账房支钱。顾家是柳城数一数二的大户,宅院府第却不在柳城县城,顾家大院建在出城三十里的双羊镇。这一天我前脚刚跨进门槛,我娘就把我叫到了她房里。娘说:“凤轩,你不要在柳城胡混了。”我说:“娘,我没有胡混,我在学唱戏。”娘说:“柳城到处都在传你在青楼妓馆里的风流事,那种腌臜地方你不要去,当心染上脏病遭罪又丢人。”
我不能实话实说,说了实话就再也出不去了。我说:“我在红香馆学戏。”娘说:“唱戏是下九流的行当,顾家怎会允许少爷去吃这口饭。你爷爷要给你娶亲了,女方是大丰商号吴掌柜的女儿吴墨寒。墨寒毕业于省城女子专科,娘见过,是个好女子。”
娶了媳妇还能说进城就进城?就绊住了我往窑子铺里跑的腿了。我说:“娘,晚几年再说吧,我还没玩够呢。”娘说:“你再要跟那些青楼女子、青衣戏子们胡混下去,早晚要把你这壶灯油耗干的,顾家还指望你这一盏灯传香火呢。”我说:“我这壶灯油哪那么容易熬干。”我跟我娘涎皮涎脸,弄得我娘也发不起火来。我娘说:“下个月就要给你娶亲,从现在起你哪儿也不要去了,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我又嘻嘻地说:“腿长在我胯上,我要是想走,谁也拦不住。”娘说:“你以为顾安进城给你结那些烂糟账你爷爷不知情?你爷爷手眼通天,他什么不清楚?你爷爷给账房下了令,你拿不走一文钱。没有了钱,你长三条腿也没用。”这话戳到了我的软肋,兜里没有响当当的银元,哪个还会认你是顾少爷呢?
我娘活得不易,我还没出生我爹就死了。我爷爷不算我爹死后纳的两个小妾,在生育年龄上娶了四房太太。四房太太生了一窝丫头,只给顾家添了两个男丁:一个是我爹,一个是我小叔。小叔在七岁那年染上了肺痨,咳了一年血,八岁夭折了。我爹七岁那年跟沈庄沈老爷的三闺女订了亲。沈三小姐也就是我娘,十七岁嫁进顾府当少奶奶。
我娘入府不到半年,我爷爷给我爹张罗起娶姨太太的事了。顾家不缺银钱,只缺顶门立户的男丁。镇上比我爷爷还小几岁的老爷都抱孙子了,我爷爷盼孙子眼睛都盼绿了。
我娘怀我六个月时,我爷爷给我爹物色了两个小妾。这两个女子是朝阳县六家子镇老程家的一对孪生姐妹,才十六岁,两支花苞,半开未开。程老爷肯把俩女儿嫁给顾少爷做小妾,是看上了顾家的万贯家财。谁见了哗啦啦流淌的银子能不动心?程老爷不务正业,贪酒好色。上梁不正下梁歪,程少爷也是个败家子,比程老爷有过之无不及。程家老少爷儿俩没日没夜地败,没几年程家成个空壳子了。程老爷想借嫁女之机攀上顾家,依傍着顾家的势力东山再起。
娶亲的日子定下了,聘礼也早下了,我爹偏偏出事了。我爹跟着管家顾安进山贩药材,遇上了匪胡子孙景峰。也怪我爹年轻气盛,失了江湖礼数。孙景峰手下的大炮头性子烈,一枪打碎了我爹的脑壳。
处理完丧事,我爷爷坐着小轿进了柳城城防司令部,给城防司令武大彪送了四十根金条。四十根金条码成一座金山,武大彪眼睛都看直了。武大彪摸过枪,却没见过这么多金子。我爷爷只说要孙景峰的人头,武大彪二话没说,进山剿匪割了孙景峰的脑袋,滴着血送到了双羊镇。
本来我爹出事死了,顾家跟程家的婚事也该退了,程老爷却坚持要把女儿嫁进顾家。程老爷说聘礼都下了,俩丫头生是顾家的人,死也要当顾家坟茔里的鬼。媒婆传过话来,程家要把闺女嫁给程老爷当五姨太六姨太。这个事说来我爷爷本不会答应的,娶没过门的儿媳妇当小妾,这不合顾家这样大户人家的礼数。
出乎双羊镇人的意料,我爷爷竟答应了程家。
我爷爷有他的小算盘。我爹暴亡,我娘肚子里怀着的又不知是男是女,这不能不让我爷爷考虑顾家香火的问题。我爷爷那年五十七岁,打算亲自上阵,用老骨头赌一把,兴许老天开眼能给顾家添个人丁。那四房姨太太过了生育年龄,是枯枝败叶打不成捆的烂柴了。在这个节骨眼上,程家坚持嫁女正中了我爷爷下怀。
我爷爷又给程家送去了丰厚的聘礼。程老爷站在门口来回摇手。程老爷说:“聘礼下过了。”管家说:“老爷说了,先前那个不算数了。”顾家送来的聘礼前后加起来,赶得上程家兴隆时的半个家业了。
顾老爷年近花甲,又娶了五姨太跟六姨太,这并不是什么新闻,富贵人家七老八十纳妾者大有人在。自从纳妾后,我爷爷要求全府上下提早熄灯。顾老爷的小九九顾家上上下下都看在眼里。熄灯后,顾老爷在房里咳着痰水,上气不接下气地哼哼嗨嗨。我爷爷年轻时是个好色之徒,柳城大小青楼的门槛让当时的顾少爷踏平了,胯里那壶灯油早熬干了,四十几岁那东西就不中用了。男人的精气散了,用虎鞭神油什么的也不管用了。经历了无数次挫败,顾老爷彻底死心了,又把希望寄托在了我娘的肚子上。
我娘生产那天正好赶上中秋,府上男仆女佣们屏气凝神,走路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什么不该有的响动,惊着了正在生产的少奶奶。傍晚时分,产婆摩挲着沾满血污的手推开产房的门,一股血腥之气扑出来。产婆对管家顾安说:“快去禀告老爷,少奶奶生了个小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