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姑纳兰花
两种奇怪的感觉,常在我心里交织、扭曲、撕扯,像冷水一样泡着我的心,像熔岩一样灼烧着五脏。
而这一切,姑姑都冷静地忍受了。就在我以为她真的打算这么一辈子都忍下去的时候,她跟我再次敞开了心扉。
姑姑忽然笑了,笑声轻亮,好像记起了十分愉快的事情。
当年,我们一起经常爬这山,那时山还不叫大峨眉,尼姑子还年轻,我们扒着门缝偷偷看她念经——我和她从那时认识了!
夜风在脸上凉森森扫过,我觉得像梦幻,又很真实,我喃喃地说了一个字,姑——
我想问的是,你真的想好了吗,那个王润玉真的会给你幸福吗?
我再一次没有问出来。
我默默回味姑姑的话。
当年一起爬山的是谁?当然是少女姑姑,作陪的人,应该是少年王润玉。两个互生情愫的青年,携手共游南山,看什么都新鲜,尤其少女,有恋人相伴,更像鸟儿一样快乐单纯,两个人站在佛门之外,偷偷窥探那道门槛之内焚香念佛的出家女尼,他们好奇,又惋惜,好好的为什么要出家呢。
姑姑今天忽然再来爬山,是蓦然明白了当年没有明白的地方?还是为了纪念心里的某一个情结?或者,什么都不为,只为和尼姑相伴枯坐一段时光?
我们默默下山,把大峨眉和隐在山深处的尼姑庵都抛在身后,我们汇入繁华人间。
爬过大峨眉以后是暑假,暑假结束我顺利南下去上大学了。
7
2000年是千禧年,据说是人类历史上可以载入史册的大事。
学校举办了一个盛大的欢庆晚会。
全校师生都沉浸在迎接这一时刻的巨大欢欣里。
我躲在灯火阑珊处给姑姑写信,可能是被节日的气氛感染了,我心潮澎湃,文思泉涌。一口气写了五大页。
我问姑姑离婚的事进展如何了,我敢断定姑父是不会轻易同意离婚的,我说,不管如何困难,我都支持姑姑离,这些年姑姑对得起他了,姑姑还很年轻,才三十出头的人,正是大好年华,就算离了从头再来,一切还都来得及,所以哪怕女儿不能跟着姑姑,姑姑也可以再生,与对自己好的男人生。我说,虽然我没有见过王润玉,但是从姑父截获的那封信里,我听得出来,他是真心爱着姑姑的,这样的男人,错过一次已经很遗憾,以后姑姑千万不要再错过……
我写啊写,笔下顺溜得刹都刹不住,我好像要把这些年在姑姑家积攒的心事都倾倒出来,包括姑姑对我的爱和付出,我无以为报,只能拼命学习;姑父对姑姑的暴力在我少年心灵上留下的阴影,我至今会做噩梦,梦到姑父在打姑姑;我说,姑姑,我反复想過,这样的男人,就是一个心理有缺陷的人,他以对你的爱为借口,以软硬兼施的手段,一边对你监视和毒打,一边哭着求得你的原谅,实现对你的全面控制,他哪里是爱你,简直就是虐待狂,是重度变态。
信连夜投进了学校的信箱,寄出去了。
我坐在千禧之夜的灯光下心情难以平静,我找对象,下意识地规避着几条,不能像张大为一样高大魁梧,不能太爱我,要待人和善,情绪稳定,不容易吃醋。以这样的标准衡量下来,我决定放弃一个最近追我的男生。
下了这样的决心,其实我自己也有点不舍。他各方面都很优秀,迫使我做出放弃的原因,是他在情书里的那句话,他爱我,会一辈子都爱。
我固执地觉得,一个太爱我的男人,不能找,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演变成张大为的固执和疯狂,我宁可找个不爱我,或者只是我爱他的男人,这样才能避免或者绕过姑姑遭遇的不幸。
一学期结束,就在我准备放假后回老家的时候,我接到了县城打来的电话。
是姑姑?她收到我的信了,她为什么不也写一封信来呢,我觉得只有在信里,借助文字,我才能实现和姑姑之间没有辈分和年龄限制的畅通交流。
电话里的声音是张大为,张大为喊了一声我的大名。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这是咋了,自从认识他以来,他都喊我赛赛,忽然改了大名,给人感觉怪不对劲儿。
更不对劲的还在后面,他没有嘘寒问暖,直奔主题,他说,你在我家里住了六年,我对你咋样你比谁都清楚,你现在觉着自己翅膀硬了,能飞起来了,你就过河拆桥?我告诉你,你这桥拆得有点早了,以后再不要来向我们要学费了,我们也不会给了,我也没你这个狗屁妻侄女子。
他挂了电话。
我躲在宿舍哭了一场。
我知道,姑姑的婚又没有离,更糟糕的是,我写给姑姑的信,落进了姑父的手里。
现在我的经济来源断了,我成了断线的风筝,以后天空高远,我却没有飞翔的后力。
我不甘心,往姑姑家打电话,奇怪的是打过去,接电话的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女人,凶巴巴喊我打错了。我知道,是姑姑家电话换号了。
我又往姑姑的学校打,央求人家给我找一下纳兰花接电话,接电话的人告诉我,纳兰花请假了,请的是长假。都好几周没见来学校了。
很快就到放寒假的时节了,同学们拎着行李纷纷回家,箱子里不是给家人买的各色礼物,就是把穿脏的衣服带回去洗,人人都是一副衣食无忧又归心似箭的样子。我目送他们一个个离开,当宿管阿姨出面说我再不走她就要封锁楼道门时,我离开学校,搬进了一个女工宿舍,我找到了一份短期工,我要为自己挣生活费和学费。
暑假不回家,家里人肯定惦记,我给父亲写了封信,信中没提姑姑那儿的变故,我尽量委婉地告诉他,我长大了,拖累了姑姑这些年,现在该是我自己挣钱供养自己念书的时候了。我还委婉地流露出这样的意思,我的弟弟妹妹也都不要再打姑姑的主意了,她自己也活得不容易。
其实我内心里一直都在等,一个电话,或者一封信。姑姑给我的。姑姑和我的联系,不会就这样断了的,不是张大为说断就能断的。奇怪的是,这样的等待一直持续到我大学毕业,都没有等来结果。
大学四年,其中三年,我是靠自己挣钱熬出来的。假期到社会上打工,上学期间找一切机会勤工俭学,拼命学习,靠好成绩赢得学校的一等奖学金。
我不止一次在干活的时候想起姑姑来。尤其在宿舍楼上扫着从一楼到五楼的所有步行台阶时,我灰头土脸地扫着,而我的同学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去约会,她们从我身边经过,香水味儿在空气里弥散。这时候我就分外想一件事,姑姑她会不会忽然出现在身后,喊一声我的名字,冲上来把我揽进怀里,姑姑夺下我手里的笤帚,说,姑舍不得你干这个。
我的姑姑纳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