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姑纳兰花
门里静悄悄的。
我在水泥台阶上坐下,我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一切都成为过去,那些往事,早就只是往事了。那个鸟儿一样时刻处于惊恐状态的孩子,已经长大,再也不用担心日子过了今天,明天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儿。只是姑姑,她还好吗?日子还是那种过法吗,还是稍微有了起色?
她没有再生孩子,女儿已经上中学了,新换的房子临街,宽大得像宫殿,这是父亲说的,父亲用一个农民的视角衡量他看到的好景象。
一听这话,我就确定姑姑她没有离婚,没能嫁给王润玉。为什么没能实现呢,我想起那个一起看尼姑的下午,不是说已经下了决心吗?
这些自然是不能问父亲的,不能跟村里的任何一个人提,这是姑姑的秘密,大家看到的只是表象,表象下面的内幕,只有身在其中的主人公知道。
那他们的性生活还怎么样?
我长大了,终于明白了曾经看到的一幕。
那是初三时候,某夜被奇怪的声响惊醒,不是打,一般姑父打的时候姑姑不哭。最初还哭,后来干脆就不哭了,拿愤怒的目光看着,打死都不哭。姑父骂过,说姑姑就是典型的老牛肉。那晚姑姑在哭。哭声奇怪,穿透墙壁。
我潜行,绕过门,到阳台上,然后迂回到窗口,屋里灯亮着,薄纱窗帘的下方有细碎的洞孔,我趴在洞孔前往里望。
看到了赤裸的姑父。
和半赤裸的姑姑。
姑姑没有像挨打时候一样,软弱无力,蜷缩成一团恨不能钻进床底下。眼前的姑姑充满了攻击力,她像个母狮子一样面目狰狞,头发披下来散了一脸,右手紧紧拧着裤衩,想要护着下面,左手在和张大为搏斗。
张大为也没有像白天那样发挥武力优势,他有些狼狈地进攻着,试图扯下姑姑身上仅剩的一件内衣。
媳妇儿媳妇儿,好媳妇儿,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你看我都快憋出病了,再不解决解决真的就死人了——姑父说。
不,不,我不——姑姑嘴里反复说着,只有一个字。伴随着一串否定语气,她呜呜地哭。
你不疼我,难道也不疼疼你自己?你难道不也憋着?憋着多难受哇!
张大为继续哀求。
有风在脑后掠过,凉飕飕的,我吓软了,溜倒下去,倒下去的那一刻,目光扫见张大为终于撤掉了覆盖着姑姑的那片小裤头。
原来是阳台窗户的一道缝没关严实,夜风就乘机溜了进来。
两副白花花的身子,像风帆一样缠裹在一起。
姑姑的哭声断了,又续上,续上,又断了,似乎她坐在一艘大风浪上的小船里,小船颠簸,她身不由己地起伏。
他们像合奏一首曲子一样,起起落落地演绎着。
我用膝盖爬回自己的房间。
我第一次觉得姑姑和姑父一样恶心,浑身充满了让人恶心的气味,包括姑父歌唱一样的声音,姑姑哭丧一样的哭音。
我下了决心,初三一毕业就离开这个家。
最后却还是没有离开,原因似乎好几方面,最重要的一条是,学校高中部有个女生肚子大了,偷偷在小诊所堕胎弄成了大出血,这事传得风风雨雨满城皆知,教师们尤其憎恶这样的早恋风气,姑姑死活不放我去住校,她怕我由此耽误学习甚至走上堕落道路。
那个夜晚让我改变了对很多事情的看法。
或者说,极大地促进了我对两性关系,尤其是婚姻和夫妻的重新认识,以后当张大为再吃醋、找碴儿辱骂和殴打姑姑的时候,我选择了沉默,和避而远之。我没有那么恨张大为,没有那么同情姑姑了。我觉得他们就是一丘之貉,都不是好东西。他们一样肮脏,一样卑鄙。
我望着脏兮兮的楼道,想起这里关闭过我忧郁苦闷的青春时代,也消耗过姑姑娇艳如花灿烂盛开的最好年华,我深深舒一口气,都过去了,不是吗?
我下楼离开,直奔车站,回到家告诉父亲,姑姑姑父确实有事,我家的宴席他们无法参加。
8
寒凉侵身,我被冻醒了。
揉开眼看,电视还在演,冗长的肥皂剧一集完了下一集会自动接上,没有尽头。电视屏幕下有时间,凌晨三点。儿子房門下透出光亮,这孩子,只要你不催,他能将游戏打到通宵。
我敲门,好一会儿,儿子的声音传出来,啥事妈?
只要能出声音就好,说明你小子还活着。
我离开,一个人睡在床上,迷迷糊糊中想到了姑姑。此刻,按照本地的丧葬习惯,她躺在地上,身上盖着薄薄的一张毯子或者布单,张家本族的几位男人守着,一夜不眠。
接着我否定了这一想法,她不是自然而然去世的,而是自杀,用自残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张家惊动警方了吗?如果报了案,姑姑会不会被解剖,此刻停放在哪里,是不是血肉模糊?如果没报案,又停放在哪里?张家能像对待一个常人一样给她顺顺当当地安排丧事吗?
我们娘家竟然到此刻都还没有去人。
其实最应该去的是我父亲,爷爷去世后父亲就是家里的主事者,后面的子侄辈都还小,话说回来,都已经是隔辈的关系了,谁又会真的为这事儿去奔波?而作为姐妹的四个姑姑,都是嫁出去的人了,姑父们是更远的关系,自然更不会为此痛惜到惊慌失措。
父亲是个乡村老农民,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县城里的姑姑家。
他能有什么见识?就算他想干点什么,估计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作为娘家人,我们能做的,就是临时组起一个送葬代表队,像二十多年前一样,从村里赶到县城,匆匆忙忙送姑姑上路,然后赶在天黑前匆匆忙忙回到各自的家。
姑姑为什么会自杀?这些年她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她离开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重要的话?
我觉得这是娘家人有必要赶在送葬前知晓的。
可是,具体谁去做这些呢?
没有人去做。
难道我能出面?
我心里哆嗦,我知道自己没有勇气,更没有底气,当年他们断了我学费,我独自挣钱苦苦支撑的事,至今瞒着家里人。在所有人看来,我是那个一路傍着贵人姑姑,顺顺当当走上幸运之路的女子。
难道今天我能以反目的方式,去报答当初给过养育之恩的姑父一家?
还有更多的,只属于我和姑姑姑父三个人的内幕,不为人知的往事,难道真要在我和姑父的对撕中暴露出来,让重见天光?
是姑姑希望的吗?
是我自己希望的吗?
我感觉自己浮在一片水面上,水并不清澈,脏兮兮的,我忍着内心的憎厌,不敢低头看。但是我知道,我的根扎在身下的水里,水深处是更为肮脏浑浊的泥浆,我的根系就分散在泥浆深处,扎根、站立,汲取养分,然后往上输送,淤泥里的腐殖质化作滋养我的最好养分,我长得茁壮、洁净、美好。
我的姑姑纳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