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玫瑰山庄

时间:2021-02-01 21:47:10 

海诚

观海市的五月,阴晴不定,刚才还细雨蒙蒙,云雾缠绕在高层建筑的半腰,一阵海风吹过,天就变得又高又蓝。

这天下午,一辆白色出租车穿行在观海市区,杨天晨透过车窗浏览着斜阳涂金的街景。这个近代史上最早的通商口岸和半殖民化城市,本身就具有得天独厚的风物形胜。如今变得更加美丽了,一幢幢美轮美奂的新楼与欧式风格的旧建筑相映成趣。置身如诗如画的环境,杨天晨的心头却笼罩着一片阴云。

车停在阿拉丁大酒店前。这家隶属于华昌集团的酒店号称五星级,是一幢十八层大楼,有客房和中西餐厅,十八楼是夜总会,酒吧位于一楼大厅右侧。着藏青色镶金边制服的门童恭敬地拉开车门。杨天晨吸了口气,镇定地走入气派华贵的大堂。

杨天晨来到酒吧坐下。酒吧是半开放式的,栏杆前风景优美。侍者过来点亮了浮在高脚杯水中的蜡烛,问杨天晨是几位。他含混地说“等人”,点了一杯雀巢咖啡、一小筐爆米花,就坐下来了。

“先生,这里有人吗?”喝果汁的女孩在橙黄色的灯影下走来,指着他对面的座位问。女孩身着紧身无袖黑羊绒衫和皮短裙,使她曲线毕露,性感得不得了。

“坐吧。”

女孩坐下,不客气地抓了一把爆米花。

“我不喜欢咸味的。我喜欢巧克力味的,奶油的也凑合。”女孩朝红唇里丢着才出炉的爆米花说,“给我点杯酒——乱世情人吧。”

“什么?”

“一种鸡尾酒。”看杨天晨不作声,女孩又添了一句,“要不血玛丽吧,血玛丽便宜。”她转身打了个榧子,让侍者上酒。

“抽烟吗?”杨天晨拿起摆在桌上的555牌香烟。

“谢谢。”女孩点起一支,姿势优雅地吐了一个烟圈,“老板在哪里发财?”

“做点儿小生意。”

“你不像生意人。”

杨天晨有点儿紧张,忙道:“哪里不像?”他身着杉杉夏装,打着金利来领带,腰间别着手机,是特意做了一番准备的。

“你像个文化人。瞧你十指细长,白生生的,也没肚腩。”

“我做文化生意。”杨天晨狡辩,“倒卖电子词典、‘高考通软件之类。”

“哦,”女孩似信非信地喝了一口血玛丽,“请问老板贵姓?”

“钟,一见钟情的钟。”

“钟老板,我对你可是一见钟情。”女孩含情脉脉地看着杨天晨,“叫我阿梅好了,梅花三弄的弄。”

“梅花三弄的梅吧?”杨天晨纠正道。

“对,对。”女孩咯咯地笑起来。

“阿梅,好名字!做这行多久了?”

“我才做两三个月。”阿梅一脸纯洁地冲杨天晨笑,“我在楼上夜总会,陪客人唱歌、跳舞、聊天什么的。”她看看表,可能怕上班时间晚了,“我很少来酒吧,遇上你真是缘分——再来一杯奶昔好吗,草莓味的。”

“你倒不怕发胖。”

阿梅用粉红的舌尖舔着溢出杯边的奶昔,像一只馋嘴小猫。随后,她脱掉高跟鞋,把右脚放在杨天晨大腿上,脚趾轻轻地挠他的敏感部位,说:“钟老板,咱们上楼去娱乐娱乐?”

杨天晨的脸红了一下,幸好光线暗淡,对方看不出他的羞窘。他提醒自己“调整角色”,于是把那只温软的脚抬起来,隔着丝袜挠她的脚心。阿梅忍不住痒,又咯咯地笑起来。

“我喜欢你。”阿梅穿上鞋,扭着上身,两眼水亮,那神态活像叫春的猫,“跟我上楼,还是去你那里?”

“我上去能干什么?我五音不全,也不会跳舞。”

“咱们可以干点力所能及的。”阿梅暧昧地笑着,朝他伸出涂着红指甲的手。

“别着急,先陪我聊会儿天。”杨天晨叼起一支烟,随意问,“你认识‘兔子吗?”

“你找‘兔子,她比我漂亮吗?”

“能介绍我见她吗?”见阿梅有些妒意,杨天晨忙解释,“她是我舅舅家的小表妹。”

“那我不白陪你这半天了?”阿梅开始讨价还价,像个小本生意人。

杨天晨亮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阿梅飞快地取过来,灵动地叠小,放进丝袜内侧,满意地答道:“好吧,你等着。”

“等一下,她有什么特征?”

“她呀,涂着红眼影,两只耳朵有点儿尖,皮肤白得像牛奶。”阿梅道,忽然想起来,“咦,她不是你表妹吗?你这个大骗子!”

阿梅笑嘻嘻地跑了。杨天晨目送着她穿过大堂,上了电梯。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女人穿过大堂朝酒吧走来,一路上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她身材修长婀娜,穿一件黑底缀白点左侧开衩的套裙,系一条雪白纱巾,行动处玉腿闪露,既性感又轻盈飘逸。近了,透过音乐喷泉的水雾,杨天晨简直看呆了——她自然弯曲未加修饰的黛眉下,是一双漂亮得令人怦然心动的大眼睛。

“是钟先生吗?”没想到那佳人在杨天晨面前停下了,上下一打量,问道。

“对。你是——?”

“我姓林,林紫惠。”那女子大大方方坐下,递上一张名片。原来她是酒店娱乐部的经理。

“娱乐部,具体是——?”

“其实就是酒店的夜总会,还有一个小歌舞厅,都在十八层。每晚十点钟有演出。钟先生有兴趣上去唱唱歌,看看演出?”

“不,今天不行。我在等人。”

“是等‘兔子——白小姐吧?她感冒了,沒来上班。”

杨天晨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内心却很失望。沉默了几秒钟,他招呼侍者买单。

林紫惠秀眉一挑,说:“我很丑吗,一来就把你吓跑了?”

杨天晨不好意思地笑了,意识到自己有点儿沉不住气,忙道:“其实,林小姐一往这边走,我就注意上了,用句古语形容叫‘翩若惊鸿。我还以为是章子怡来观海市了呢!”

看来奉承话谁都爱听,林紫惠开心地笑了。她有一张朱丽娅·罗伯茨式的大嘴,笑起来皓齿生辉,特别迷人。

“钟先生,请问你贵姓?——我知道,你没对阿梅说实话。是她告诉我,你在找人。”

“姓杨,杨天晨。”一个念头在杨天晨的脑子里闪现,没准结识这个女人会对他有所帮助。

“杨天晨,著名记者。我经常在报上看到你采写的文章。今天真是幸会!”林紫惠微笑着再次与他握手。

弹钢琴的女孩换了一支曲子——克莱德曼的《秋日的私语》。林紫惠招呼侍者上两杯干红,之后仰坐在椅背上,微呷一口酒,两眼眯成优美的弧线,品味着那美妙的旋律。

“你喜欢这曲子?”

“非常喜欢。”

“我也喜欢。”杨天晨开始套瓷,“尤其是一个人在寂静的夜晚,打开音响,你感觉那音乐慢慢把你带入海边的树林;你漫步在枫红花黄的林间,秋风拂起满天的音符。这时夕阳西下,明月东升,一位佳人踏着月光翩跹而至……”

“说得真好。”林紫惠赞道,“不愧是名记!”

“你才是名记。”杨天晨随口说。看到林紫惠眉头微蹙,他知道她多心了。在当今流行语中,名记表面上是著名记者的缩语,但又与“名妓”同音,在文化圈里多用来相互调侃。说男人他不在乎,说女人却不可以。

“I"m sorry!”杨天晨一着急,英语也冒出来了,“对不起!”

“没什么,”林紫惠微微叹息一声,“你是不是特瞧不起……像夜总会这种行业?”

“不。”杨天晨竭力使语声音得诚恳,“我有时在街头见到染着黄发、穿着皮短裙、袒胸露背的女孩,一眼就看出是干‘三陪的。可我心里只有感慨,她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怎么干了这一行?是情愿的,还是迫于生计?我看过一本外国小说,上面有几句诗,说的就是这类女孩。”

“是吗?”杨天晨回忆着背出那首诗,“出卖身体的人不一定没有灵魂,三分潇洒加七分铜臭只为生存。紫陌红尘,贫贱与富贵组成,不同际遇里可有相同的自尊?”

“我发觉你不仅没有架子,还挺善解人意!”林紫惠娴静地笑着站起来,“时间不短了,我该上楼去看看了。”她伸出洁白的手,食指上有一枚绿宝石戒指。杨天晨站起来,握了握她的手。

两人一起出了酒吧,杨天晨问:“‘兔子明天能来上班?”

“你找她有什么事?”

“……”杨天晨沉吟着。

“我也许能猜个差不多。不过,在这里见她不合适。”

“你知道我见她的原因?”杨天晨有点儿吃惊了,林紫惠却不回答。

两人沉默地走出大堂。在转门外,林紫惠叫门童去招呼出租车,低声说:“你给我留个电话。我联系她,然后通知你,OK?”

杨天晨递给她一张名片,说:“上面有我的电话和现在工作的地址。再见,林经理。”

林紫惠嫣然一笑道:“以后你可以叫我紫惠。”

“好的。”杨天晨一边回答着,一边上车。车启动了,他回首望一眼,见林紫惠还站在台阶上朝这边凝望,身姿是那么的绰约动人。

“你可以叫我紫惠。”温柔的回音里,杨天晨似乎又看见她盈盈的眼波,不禁暗中笑了笑。他暂时还不清楚这美丽的邂逅对他意味着什么,却打开了他无限的想象空间。

这天上午,杨天晨走进宁海路派出所,敲了敲所长办公室半掩的门。里面对桌坐着两个中年警察,一个打电话,一个正在埋头看杂志。

“请问哪位是耿所长?”

看杂志的警官抬起头,回答道:“你是——?”

杨天晨递上记者证和名片。

“噢,杨记者。你好,你好!我是耿爱民。”那警察客气得近乎冷淡,随意地跟杨天晨握了手。

“请坐,杨记者。有什么事吗?”耿爱民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

杨天晨在沙发上落座,拿出采访机和记录本,道:“據反映,咱们这个所辖区的警民联防搞得很好,最近连续破获了几个盗窃团伙。我特意来采访一下。”

“这些情况指导员比较了解,他那里也有现成的文字材料。你明天来吧,他去省城出差了。”耿爱民说完,又拉开抽屉拿起杂志,一副逐客的样子。

“耿所长,既然认识了,就是朋友,咱们就先扯扯吧!”杨天晨适时拿出一盒“红塔山”,让耿爱民抽烟。他也就接了烟,还“叭”地给杨天晨打着火机。

“耿所长,我这次来,除了想采访所里的工作,还有一件私事想麻烦你。”

“说吧,警民一家嘛!只要我能帮上忙的。”耿爱民很江湖地说。

“四月十五日晚上,在阿拉丁大酒店,有一位记者坠楼身亡。听说是你带人去处理的?”

“有这么回事。但我要纠正一下你的说法:我们出发时,没有任何人死亡。你去市局了解吧,结论是他们下的。”耿爱民抽了几口烟,眼中掠过一丝勉为其难的神情。他想了一下,开始叙述,可能是说了多遍了,通篇像背熟的课文,娓娓道来:“那晚我值班,十一点多钟,接到酒店保安部打来的电话,说有一个客人开房间嫖娼。我们及时赶到,在保安的带领下,乘电梯来到1619房间。砸了几分钟的门,才有人打开,是一个用床单裹着身体的‘三陪,没看见嫖客。通阳台的门半敞着,我和一个兄弟正要去阳台看看时,却听到阳台上一个男人‘啊地叫了一声。我们跑到阳台上,见有人掉下楼。下楼一看,那人只穿一个短裤,身下一大滩血,死在水泥地上。我立即电话通知市局值班室,当值的吴江局长带着法医在半小时内赶来了。据现场辨认,死者是《东方时报》驻本市记者站站长孟宁,房间里放着他的手包,内有记者证等证件。至于他的死因,据现场勘查和那妓女的交代,认定为孟宁嫖娼过程中,突遇警察抓嫖,他为了避免被抓,想从该房间的阳台跨越到邻近房间的阳台上逃跑。可能是由于他过于慌乱,失足坠楼,造成死亡。”

“那小姐怎么处理的?”

“你说那‘鸡?根据《治安处罚条例》,罚了五千元,行政拘留了几天。一般都这么处理。”

“她叫什么名字?”

“你是问她的艺名还是身份证上的?——她自称‘兔子,真名叫白李。”

“现场有什么可疑的情况吗?”

耿爱民摇摇头。

“麻烦你仔细回忆一下。”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有疑问可以去市局打听。”耿爱民有点儿不耐烦了。

“一名三十二岁的优秀记者说死就死了,死后还背着嫖客的黑锅。”杨天晨激动地说,“我真是想不明白!”

“当然,死了记者,社会影响也不小。听说市里有关领导对这事也挺重视,责成市局慎重处理。结论是市局出的,意思是孟宁嫖娼中为躲避抓捕,失足坠楼身亡。”

“耿所长,我跟孟宁是大学同学,又一起被分到报社。我非常了解他,他绝不可能干这种事……”

“市局的结论报告也给贵报社了吧?事实就是事实。”

“纸上的未必是事实,证明了的才是真相。”

“说得对,杨记者。你能证明什么就证明什么吧。”耿爱民伸出手来,象征性地与杨天晨握别,“不好意思,局里还有个会,我不奉陪了。”

从派出所出来后,杨天晨心里非常不快,继续去市局了解情况,但无果而终。

晚上,杨天晨回到大院,就看到大院对面的灯影下停着一辆红色菲亚特轿车,一个身材苗条穿及膝白连衣裙的年轻女子靠在车头上,双手交叉胸前,歪頭看着气冲冲的他。他走过去,居然是林紫惠,她的脸上带着微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上车说吧。”林紫惠不正面回答,随即发动车,缓缓地朝市区开去。

“今晚能陪我吗?我想去蹦迪。”

“没心情。”

“‘兔子离开阿拉丁大酒店了。我有个交易,你陪我玩,我把‘兔子的新地址告诉你。”

“你先告诉我地址。”

“你这么急想找到‘兔子,为什么?”

“了解真相。”

车在路口遇上红灯,林紫惠踩了刹车,问:“你怀疑孟记者的死……”

“是的。”

“你知道你为了别人这样没头苍蝇似的瞎撞,会有什么后果吗?”

“大不了是个死。”杨天晨的脸上露出几分悲壮,“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

“还行,你这人挺讲义气的。我喜欢。”

绿灯亮了,车继续前行。已经来到闹市,马路两边的商店餐馆灯火通明,生意兴隆。人们在尽情地享受生活。街道上车水马龙,林紫惠不再说话,聚精会神地开车。杨天晨半躺在副驾上。窗外各式霓虹灯闪烁,路旁的悬铃木上缀着无数彩色小灯,连远处的观潮山顶也被光亮勾勒出轮廓,多彩的光影中树木和小房子亮丽而缥缈,宛如仙境。孟哥就是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被人杀害的……

几分钟后,菲亚特轿车停在一幢灰色的建筑物前,门廊上斗大的“回首迪厅”几个字不时变幻着霓虹色彩。

“四瓶喜力啤酒,一个果盘。”两人在舞台西侧的一张空桌上落座,林紫惠吩咐服务的侍者。

啤酒是小瓶装的,喝起来很爽口。不一会儿,两人加入到蹦迪的人群中。林紫惠起初还轻摆慢舞,如春风杨柳,不久即抛弃了淑女模样,随着强烈快速的节奏扭动起来,她舞摆的手臂与腰胯是那么柔软,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动。她的白裙子如风中荷叶似的摇曳着,修长白皙的双腿不时地剪断灯光乍断时的灰暗。她的头发黑刷子般甩来甩去,把杨天晨的心都甩乱了。他在林紫惠对面小幅度地蹦着扭着。音乐十分响亮,每一下低声都锤子般地击在耳膜上。

林紫惠把双臂举起,身子成S形摇摆着下移,像一条入水的美人鱼,同时大声说:“你喜欢这里吗?”

“还行吧。”

“我喜欢。在这里,你可以什么都不想,忘掉一切!”

彩色球灯亮了,它旋转着,把七彩光斑轻率抛下,让你应接不暇。音乐改成缓慢的布鲁斯舞曲,林紫惠收敛了狂放的舞姿,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杨天晨,主动伸出双手搭在他肩上。

杨天晨没法拒绝她,轻轻揽住她的细腰。林紫惠发出一声幽怨的叹息,把头靠在他胸前。她芬芳的呼吸和柔若无骨的肉体,令人陶醉。杨天晨仿佛浮在雾中。两人没有完全按节拍走舞步,只是轻柔地摇动着,好像一对恋人。

这就是林紫惠,一会儿动如脱兔,一会儿又静如处子。杨天晨品味着这女人的魅力,心头却有隐隐的担忧:这该不会是一个温柔的陷阱吧?

“对不起,我有点儿累了。”音乐未止,杨天晨就推开林紫惠说。他力图自然,不过还是显得突兀生硬。林紫惠愣了片刻,掉头离开舞池。

两人一先一后回到桌边,继续喝酒。她的脸仿佛阳光下的玫瑰,明艳动人。杨天晨心中赞叹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你很美。”杨天晨低声说,握住她的手。

“别这么说,我会骄傲的。”林紫惠有点儿撒娇。

“不用担心,我偶尔才满足女孩子的虚荣心。”

“讨厌!”

林紫惠想抽手,但杨天晨有意握住不丢,亲昵地说:“那边有人在看着你。”

林紫惠赶紧回头去看,原来是阿拉丁大酒店的老总李豪,说:“我知道是谁。你的情敌。”

“情敌?他怎么知道我?”

“阿拉丁大酒店的老总李豪,我的老板。你以为你在观海市活动得还轻吗?你在阿拉丁大酒店酒吧泡妞,之前又去派出所采访。”

杨天晨悚然一惊,原来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关注”。

“那就气气他吧!”林紫惠把椅子移了移,头歪在杨天晨肩上,作小鸟依人状。

“你不怕他醋意大发……”

“他有什么呀,除了钱。我……”她一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站了起来,“李总,这么巧啊,你也来了!”

杨天晨早就听说李豪的名字,但这是第一次正面接触。他打量对方,李豪和自己年龄相仿,长着一张马脸,有一双生机勃勃的眼睛,架一副金丝眼镜,平添了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阿惠,不给我介绍一下吗?”

“我朋友杨天晨,著名记者。杨哥,这是我老板李豪,华昌集团副总经理兼阿拉丁大酒店老总。”

杨天晨跟李豪握手,心想,这下好了,叫上哥了,不知李豪的醋坛子结实不结实。

众人坐下,林紫惠又招呼上啤酒。李豪朝杨天晨微笑着说:“杨先生接近我们阿惠不会是有什么想法吧?”

“除非木头人才没想法。”

林紫惠不吱声,看着两个男人斗嘴。

“阿惠,你没告诉他,咱们是什么关系吗?”

“说了,上下级关系。”

“噢,真伤心!”李豪作极度痛苦状,“我警告你,杨先生,阿惠可是名花有主喽!”

“是吗,林小姐?”

“别听他瞎叨叨。我是我自己的,谁也无权干涉。”

“这话我听过,”李豪回忆道,“好像是《伤逝》里的台词。”

“烦人!”林紫惠嘻嘻地笑道,“啤酒喝得太多了,我想去洗手间。”

林紫惠走后,两个男人各自动着心思,闷了一阵子。杨天晨打破沉寂,道:“李总日理万机,怎么有空来迪厅?”

“跟你一样,我也想放松放松。”

“观海市真小,一不小心就碰面了。”

“我没有跟踪你们,真是碰巧了。”

“对,对。”杨天晨笑道,“无怪古人说,无巧不成书!”

李豪有点儿尴尬。这时,林紫惠从洗手间回来,说累了,想回家。

三人出了迪厅,一辆奔驰从停车场开过来停在台阶前。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下车,林紫惠认出从驾驶室下来的是李豪的侄子李斌,学过几年武术,是司机、跟班兼保镖的角色。后面的男人外号黑子,李豪的另一个保镖。

“怎么走?”李豪问林紫惠。

“怎么来,怎么走。”林紫惠调侃道,“杨先生,上我的车——尽管差点儿。”

李豪刚想反驳,手机响了。他走到一旁,低声应了几句,合了手机对林紫惠说:“阿惠,你得跟我走了。”他附耳说了一句什么。林紫惠愣了一下,朝杨天晨伸出手来,说:“对不起,杨哥,酒店有事,我要赶回去。”

杨天晨说:“没关系,我打个车回去就是。”他握住林紫惠的手,感觉她温软的手心有个小纸团。后来他打开一看,里面写着“兔子”的地址和联系方式,疑惑不解。

离观音庙下不远是观海市工人疗养院。该院还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工人阶级当家作主时代的产物。八十年代后期随着市场经济的进程,来疗养的劳模先进越来越少,疗养院的日常开销和员工工资捉襟见肘,院里为了增加收入,把部分别墅式小楼租给外单位做办公场所。几年前,《东方时报》驻观海市记者站也租了一幢三层小楼,一楼办公,二楼会客,三楼做宿舍。

黄昏降临,杨天晨站在三楼窗前,望着渐渐浓重的暮霭出神。两名家在本市的招聘记者高强和王静都下班回家了,小楼格外寂静。他打开了放在矮柜上的一架台式音响。这房间原来孟宁住,一些屬于孟宁私人的东西都运回省城,交给他的家人了,但在这台公家的小音响里,却藏了一盒音乐CD《萤火虫》。CD机显示屏开始闪动,片刻,响起了伊能静那清纯如银子般的歌声:“萤火虫,萤火虫慢慢飞,夏夜里夏夜里风轻吹。怕黑的孩子安心睡吧,让萤火虫给你一点光。燃烧小小的身影在夜晚,为夜路的旅人照亮方向……”

晚上七点,杨天晨去附近的兰桂坊吃饭。兰桂坊是一家香港人开的连锁餐馆,很有特色。他还没完全习惯这种外派记者的生活。他是自己向报社杜总编辑主动要求来观海市记者站的。为了孟宁,也为了自己。来观海市不过十几天,他首先感到的是寂寞。一到晚上,只有他一个人守着一幢楼。孟宁却在这里坚持了两年多。他们最后一次联系是通过邮件,那是孟宁出事的次日早上,他从手提电脑的电子信箱看到的——

皮狼哥们:

你猜这几天我在忙什么?我想捅“马蜂窝”!观海市娱乐场所多数已沦为色情巢窠,但每次执法部门的检查无不扑空。正所谓“官匪一家”!我认识了一个绰号“兔子”的小姐,她是阿拉丁大酒店夜总会的“三陪”。她答应协助我取得证据。这事有点儿冒险吧?不过,值得。从阿拉丁大酒店深入下去,或许能揭开一个更大的秘密……

皮狼是孟宁对杨天晨的昵称,从“披着羊皮的狼”简化而来。杨天晨则称他胖哥。孟宁个头不高,略胖。

突然得到孟宁的死讯后,杨天晨多次看这个电子邮件。他怀疑孟宁一开始就中了人家的圈套,而“兔子”是他们的诱饵。至于邮件中所言“更大的秘密”是什么,孟宁没有细说,他也无从揣摩。

第二天一下班,杨天晨根据林紫惠提供的海上仙家的地址,直接赶往码头。海上仙家在离市区约五公里的七号码头,有一架水泥栈桥通过去。这是艘退役的大客轮,被某单位买来改造成餐馆。不过已陆续有宴罢的客人下船回家。他走进岸边一家通宵营业的啤酒屋,在柜台上打了一个电话。海上仙家的地址和“兔子”的联系方式是林紫惠给他的,不管是真还是假,他还是决定去找找。

杨天晨临窗坐下,要了一扎生啤和一碟香螺,用牙签慢慢挑着吃。窗外,海上仙家灯火阑珊,计程车的尾灯在灰暗中拖着红色的长影。半小时后,当碟中的香螺所剩无几时,有人轻轻敲窗子。他抬头一看,是个穿白T恤、石磨蓝牛仔裤的年轻女子。

杨天晨走出餐馆,灯影下发现女孩身材高挑,长相靓丽。她应该就是“兔子”吧?

“白小姐,你好。”杨天晨伸出手来,“找到你可真不容易。”

“兔子”没有握他的手,上下打量着杨天晨,说:“你刚才打电话说你是记者?”

杨天晨连忙把记者证递给她看。女孩相信了,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杨天晨巧妙地回答,又建议道,“咱们沿着海边走走吧?我想和你谈谈。”

“好吧。看你也不像坏人。”

正是涨潮的时候,海水不时激到防波堤上。远方灰暗的海面上航标灯一闪一闪。

“你找我什么事呀?”

“是孟宁哥的事。他怎么死的?”

“你去问公安吧。”

“我问过了,想听听你怎么说。”

“那天晚上,我在阿拉丁大酒店坐台,孟哥打过电话来,叫我去1619房间。我去了……”

“你们发生关系了。”

“当然。公安没告诉你孟哥把一百块钱都放在床头柜上了?”

“没有。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有人来砸门,孟哥很害怕,他说他是记者,要是叫人知道了,就要被开除公职,他这辈子就完了。”

“他很紧张?”

“是的,身上都冒汗了。”

“很紧张还说了这么多话?”

“你爱信不信。这时门敲得更响了,孟哥就去阳台上躲藏。我去开了门,接着孟哥就掉下楼了。”

“你们发生关系时,是开灯还是关着灯?”

“开着一个灯,调到很暗。”

“但能看清相互的身体?”

“帅哥,你也干过这事儿?”女孩朝杨天晨发嗲道。

杨天晨离她稍远一点,问:“那你看清孟哥乳头下那块红痣了,有一元硬币那么大?”

“孟哥身上没有红痣。他后腰上有一块大汗瘢。”

杨天晨疑惑了,“兔子”说得对。难道孟哥他真的……不,不可能。很可能是,那些人事后把孟哥尸检的情况详细告诉了“兔子”,以防备日后谈论此事时出现破绽。

“你在说谎。你以为我不知道真相?如果你们发生关系,为什么你下身没有孟哥的精液?”

“他用了安全套。”

“套子在哪里?这可是重要物证!如果没有,这就有问题了!说明孟哥是被人害死的。你为什么要卷入此事,帮助那些坏人?你不怕事发担责任坐牢吗?”

“兔子”有点儿惊慌,说:“我不跟你说了,反正这事没我什么责任。公安也罚了款,我也不想干那行了。这不我在这船上当服务员端盘子,我跟那些人没什么关系了。你别再来找我了!”说着突然撇开杨天晨往前跑了。

“喂,你等一等!”杨天晨后悔自己刚才语言激烈,急于求成,反而把“兔子”吓跑了。他追赶了几步,“兔子”如猎枪下的兔子,跑得更快。正好有一辆的士开过她身边,她大声招呼:“停车,有坏人追我!”弄得杨天晨哭笑不得,也不好再追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钻进出租车,消失在远处的街道上……

回到宿舍,杨天晨略感疲惫地躺在床上,刚找到的线索又断了。突然,他看见通阳台的门开了,窗帘飘起,一个人站在门前,暗蓝的夜色中如一帧剪影。他弹簧般折身坐起,惊问一声:“谁?”

“别怕。”那黑影平静地说,开了灯。

杨天晨看见一个四十岁左右面色严峻的男人,穿一身合体的西装。他迅速关上门,拉上窗帘,坐在沙发上,反客为主地朝另一只空沙发一指。杨天晨屁股占了半个沙发,紧张地看着那不速之客。那人朝内衣口袋摸去,楊天晨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以为会摸出来要命的家伙,结果对方只掏出一盒阿诗玛牌香烟和一个一次性打火机。

“来一支?”那人客气地问。

“谢谢,我夜里不抽。这几天上火,嗓子疼……请问你是?”

那人亮出证件,道:“我是省公安厅特派员郑义,来找你是为了调查孟宁意外死亡一案,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

杨天晨心头一热,抓住特派员的手。他本来想说:“可找到组织了!”又怕对方疑心他调侃,干脆什么也不说了。

郑义从杨天晨越握越紧的手能感觉到对方那种孤军奋战的寂寞与委屈,低声说:“天晨同志,你辛苦了!”

杨天晨听着这久违的“同志”称呼,眼圈红了,说:“我差不多对公安机关绝望了,如果你再不出现的话!孟宁的死有那么多疑点,他们却一口认定是失足自杀!泼脏水眼都不眨,这还是法治社会吗?”

郑义等他稍微平静下来,才说:“厅里对这案子很重视。只是鉴于观海市的特殊情况,所以决定采取一些特殊的方法。我感觉以你的身份出面调查此事比较合适,因为你是孟宁的同事、好友,所以想请你一直查下去。在适当的时机,公安厅再介入此案。不然的话,很可能会打草惊蛇。”

“即使你不来找我,我也会一直查下去。我坚信孟宁是他杀。”

“噢,有什么证据?”

“我有一封电子邮件,是孟宁被害前夕发给我的。”杨天晨打开手提电脑,把那封邮件调出。

郑义看完,沉思道:“这只能证明孟宁打算去调查娱乐场所的色情服务情况,还不是他死亡原因的直接证据。”

“几个小时前,我见过‘兔子了,我明显感觉到她在说谎……”

“兔子,是绰号吧,她叫什么?”

杨天晨把有关“兔子”的情况介绍给郑义。

“继续调查‘兔子,让她说出真情。也可以考虑你出面约她去一个秘密地点,咱们一块跟她谈。”

“郑先生,以后我怎么跟你联系?”

“你记一个手机号——不,不要记在纸上,要记在脑子里。”

杨天晨默记了电话号码后,感慨道:“我怎么感觉像在演电影、搞地下工作?”

“我也有同感。社会生活日新月异,办案方式也得适应新形势的变化。”

“难怪哲学家说,历史是螺旋形前进的。原先我党是孤军奋战,打了天下,靠群众支持,公开办案,忽而转了一圈,又需要有人来深入敌穴、虎口拔牙了。”

“这么跟你说吧,”郑义字斟句酌道,“如果孟宁案只是单纯的一个命案,根本用不着下这功夫,公安厅完全可以强行介入。用一位文学家的话说,孟宁之死只是露出的冰山一角,下面还有大家伙!”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是那伙人有很深的背景?”

“你见过海里的章鱼吧,它的触角是那么的柔韧有力,无处不在,一般的小鱼小虾无法逃脱它的袭击。你明白了吗?”

杨天晨点点头。

“除了‘兔子,你还有什么渠道可以接触他们?”

杨天晨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说林紫惠。

“说吧,我帮你分析分析。”郑义含笑道。杨天晨忽地明白,其实他的行踪也在这位特派员的掌握之中。

“还有一个叫林紫惠的女人,是在阿拉丁大酒店酒吧无意认识的。”杨天晨说了一下有关情况,“只是,我弄不很准,林紫惠是他们有意委派,还是……”

“三十六计有一计叫顺手牵羊。你可以利用与林紫惠的交往来获得信息,然后去伪存真,为我所用。另外,你可以通过接触取得对方的信任,伺机进行正面引导,争取把她拉过来……”

“好吧,我试试。”

次日傍晚,杨天晨再次乘车去海上仙家。他来到船上,位于前甲板的朝鲜烧烤厅亮起了灯。淡蓝色的暮霭混着水汽弥漫开来,使橘黄的炉火、灯光、吃烧烤的红男绿女显得朦朦胧胧,宛如梦境。

老板不在柜台里,问了几个服务小姐,有说刚才还在的,有的则说没见。杨天晨决定在餐厅等等。

过了好一会儿,老板才从一个雅间走出来。

“我想问一下白李的情况。”杨天晨拦住老板,直入主题道。

“噢,是你。”老板认出了他,“你来过,这还没找到她?”

“我去找过她了,但她又跑了,搬家了,也可能回老家了。你这里有没有她的身份证复印件?”

“没有没有,要那干吗?”老板急着摆脱杨天晨道。

“你聘用她不给她办暂住证之类?”

“你管得着吗?”老板不耐烦地说,想拉门出去。

杨天晨一把揪住老板,抓着他的领带往上一提,那家伙就憋得脸通红了,哀求道:“哥哥,憋死我了……”

杨天晨略松松手,老板喘着粗气道:“真的没复印件,我骗你是驴。我还没来得及给她办证……”

“谁介绍她来的?”杨天晨又把他的领带揪起来。

“大——大鹏职业介绍所。你去那里查,肯定有她的證件!”

“大鹏?在哪里?”眼下中介公司多如牛毛,杨天晨也弄不清楚。

“哎呀,我的哥,在松山路呀!俺们是协作单位,这里的服务员多是大鹏介绍来的。对了,他们生意贼好,晚上还上班,到十点。你马上去还来得及。”

杨天晨下了船,看看表九点过五分。如果不堵车,十点钟应该能到松山路。他看见有辆出租车停在水泥栈桥边上亮着“空车”红灯等客,就跑过去。杨天晨上了副驾驶座,带上车门,对正在抽烟的瘦司机说:“哥们儿,快点儿,松山路!”

司机丢下烟头,发动车。车沿着海边疾驶了几分钟,杨天晨觉得有人拍他的肩,惊得一转脸,见后车座上冒出个黑大汉,同时感觉到一件发凉的东西顶住了他的肋部。杨天晨一阵紧张,身上细汗涔涔而下。坏了,遇上劫匪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强笑道:“哥们儿,干吗呀?我身上没几个钱,我又不是大款!不过……”

“少啰唆!你他妈东访西查的干什么,找死呀!”

“我是记者,采访市民夜生活。”

“放屁!”那发凉的东西贴得他更近了,杨天晨觉出那尖锋已斜刺进衬衣,划破了皮肤。

“老子今天非给你放放血不可!”

杨天晨不再说话,看来这两人找他不是经济问题,而是政治问题了。

黑大汉和瘦司机在嗯嗯啊啊地递着话,杨天晨听不甚明白,好像是说走哪条路去望夫山更近些。望夫山在西郊,是个荒凉去处,如果黑天半夜把他弄到那里去,一定是凶多吉少了。

前面是个路口,黄色的交通灯闪烁,路边停着一辆轿车和交警的摩托车,交警正朝小本子上记着什么,那违规司机朝交警敬烟。

看见警察,杨天晨激动得手心出汗。

这时红灯闪动,瘦司机踩了刹车,出租车“吱”地停在了黄线上。在等待的十几秒钟间,大汉威胁地顶紧了触在杨天晨腰间的匕首,道:“老实点儿!”瘦司机摸出了两支烟,叼在嘴上一起点燃,递了一支给黑大汉。黑大汉伸左手去接,灰暗中竟没有接稳,香烟滚到身上了。他可能怕烧了衣服,慌忙去拾。

杨天晨顿时觉出那冰凉的刀子离开了。等待已久的时机来了,他猛地拉开车门,跳了出去,站不稳,在地上打了个滚。

杨天晨迅疾爬起来,朝路口交警跑去,车上两人也跳下车追赶。离交警还有几米,杨天晨就叫:“警察同志,我是记者。有人行凶!”

那交警是个年轻人,呆呆地看着杨天晨和后头的凶汉,看见黑大汉手里的匕首,脸色有点儿发白。他摸起对讲机正要说什么。

那黑大汉停住了,朝交警嚷道:“你是吴江的人吧?告诉你,俺哥俩是华昌集团的!这人欠俺们的债,你他妈少管闲事!”

杨天晨知道吴江是市公安局的头头,交警队当然也归他管。而华昌集团果然大名鼎鼎,因为那小交警乖乖放下了对讲机,却朝杨天晨喝道:“你走开,别妨碍我执行公务!”转身看也不看这三人,继续开票罚那司机的款。

杨天晨骂一句“警匪一家”,慌不择路地往南跑去。他奋力跑过一片草坪,地势朝海边倾斜下去。他迅疾下了几十级台阶,停下来喘息着回头看:那两个人一前一后的也开始下台阶。前面是一条小街,人不多,路上的车开得飞快。他急忙拦出租车。头一辆车上有客,第二辆车踩了一下刹车,可能是看见杨天晨太慌张或者发现有人正朝这里追来,怕惹事,又呼地贴着他开走了!

“我靠!”杨天晨骂着,看黑大汉和瘦司机距他只有十多米,又沿着马路疾跑。

杨天晨靠爆发力再次把距离拉大,当他又开始气喘、追赶者愈来愈近时,一辆轿车鸣着笛开过来。他闪在人行道上,那车减了速,一个女人叫道:“杨哥!”

杨天晨一看,是一辆红色菲亚特,惊喜万分道:“林小姐!”

“快上车!”林紫惠踩了刹车,推开车门。杨天晨一个鱼跃,钻进了车子。

杨天晨坐稳了,回头看那两个人已远远地被抛在了车后,放弃了追赶。

“谢谢。”

“你不会以为这是故意安排的吧?”

杨天晨只是笑。

“坏笑什么?”

“如果将来有人把这一段写书,标题肯定是‘双凶持刀追天晨,美人飞车救英雄。”

“行,还挺有‘文化!”林紫惠嘻嘻笑道,“实话告你,傍晚有人打电话给李豪,说要抓你。正好我在场,偷听了几句……”

杨天晨看看手机屏幕,说:“十点多了,大鹏公司也下班了,看来今天查不成了。”

“你还要查?”林紫惠忧心忡忡地说。

“反正也公开较上劲了。那两人当街就朝交警吆喝自己是‘华昌的。还真灵验,那小警察马上朝我吼开了。”

“哦。”车开进了市区,林紫惠缓缓地行驶在林阴道上,“你不用去查大鹏中介了,这是‘兔子身份证上的地址,在江州,但我建议你不要管孟宁这件事了。”

“Why(为什么)?”杨天晨一急,又迸出了一句英语。

“你单枪匹马,不是他们的对手。”

“别那么悲观,我身后有十几亿中国人民呢!”

“我是认真的。”林紫惠在路边停下车,盯着杨天晨说。

“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我没法不干。”

“你想展现一个正直记者的良心,你想除恶扬善、打抱不平,很好,可是光你一个人不行。”

“所以你要帮我。”

“我为什么要帮你?”

“我感觉你会。”

“我不帮你。你最好打住,不要管社会上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你们不是有个口号叫坚持正确的舆论导向吗?你就老老实实的,多报道好人好事,多歌颂改革开放,多参加企业的新闻发布会、招商引资会,发你红包、请你吃饭,还得谢你宣传了他。”

“你挺熟悉我们这行的。”

“我干过一段时间公关部,跟上至中央级下到市县级的新闻记者都打过交道。记者,怎么说呢,鱼龙混杂,什么樣的都有。”

“你感觉我呢?”

“你和那些人不一样。你有一股正气,对朋友讲义气、重感情。我敬佩你、欣赏你。”林紫惠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别那么说,”杨天晨皱皱眉,“我没那么崇高。‘兔子失踪了,你能帮我找找她吗?”

“无能为力。我劝你还是住手吧。我不想再有无辜的生命死亡啦。”林紫惠严肃地说。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快告诉我。”

“不,不知道,你一意孤行,还会发生比抓你更严重的事!”

杨天晨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着林紫惠,她的脸板得像冰淇淋,又靓又冷,刚才的温情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女人,他远远没有读懂她。

“请停车。”

林紫惠咬着嘴唇,不理。

“停车!”

林紫惠的脸色发白,刹住了车。杨天晨拉开车门下车,临走前又不饶过林紫惠,说:“我明白了,你是他们派来的。但我告诉你,我不会停止追查孟宁的死因。即使不为道义,我还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良心?”

“我跟你说得太多了!”杨天晨“砰”地关上车门,转身招了一辆缓缓驶来的出租车。

的哥四十来岁,戴墨镜,边开车边嘘嘘地吹着口哨。坐他身边的杨天晨忍无可忍,说:“行了,哥哥,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的哥摘下墨镜,说:“你好,杨记者!”

原来是特派员郑义。

“你一直在跟着我?”

“我也是刚过来。”郑义瞥一眼后视镜,看有没有人盯梢,“你的腿没事吧?”

“没事,擦破点儿皮。”

“看样子你和林小姐发生了争执?”

“没错。她劝我不要再查下去了,说很危险。”

“没准她是关心你的安全。”

“说不清。我感觉她好像是那伙人派来劝我罢手的。”

“‘兔子白李没找到?”郑义忽然问。

“她辞工、搬家,溜了。”

“会不会回老家了?你说一下她的年龄、特征。”

“今年大约二十岁,身高一米六八左右,大眼睛,耳朵有点儿尖。”

“‘兔子可能是个突破口。咱们双管齐下,你继续查,我向省厅领导汇报,请求指示。”郑义望望杨天晨,把车拐向观音庙方向,“你先回家休息休息,过几日再去江州吧。注意安全。真是不好意思,让你受这么大委屈。”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孟宁把命都搭上了,这算什么!我明日就去江州。”

第二天傍晚时分,阿拉丁大酒店的酒吧里灯已提前亮起来。弹钢琴的乐手还没上班,只有喷泉哗哗哗单调地响着。林紫惠走进客人稀少的酒吧,见杨天晨正在喝小瓶啤酒,桌上还有小果盘。她坐在他对面,故意不看脸色阴沉的他,用牙签插了一片西瓜,正要吃,杨天晨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她“哎哟”一声,嗔道:“你把我弄疼了!”

杨天晨松开她,压低嗓门问:“你明明知道‘兔子的身份证是假的,干吗还拿来骗我去?”

“不是我想骗你。刚开始我也不知道地址是假的,是后来李豪向我了解你最近的情况,我才知道的。而且如果我通知了你,他们就会知道我不仅没有把你拉过来,反而跟你一条心了。”

“你承认了,他们要你接近我,是为了把我拉过去?”

林紫惠点点头。

“真无耻。”

林紫惠脸腾地红了,霍地站了起来。

“我,我不是说你。我是说他们。谢谢你跟我说了实话。”

林紫惠又慢慢坐下,说:“你什么时候从江州回来的?”

“半路上,我接了一个电话,知道受了骗。”

“你肯定不会告诉我接了谁的电话。”

“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是孤立的。”

“这样我就放心了。”林紫惠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大堂,“这个大堂里安了四个秘密的监控器,他们会发现我来见你了。我怎么回答他们呢?”

“你为什么不能摆脱这种生活?”

“我陷得太深了。”

“我不明白。”

林紫惠摇摇头,说:“将来你会明白的。”

“紫惠,直觉告诉我,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一定要告诉我关于‘兔子的真实情况。”

“我如果说了,我就活不成了。你只能靠自己,以及你说的朋友……”

“如果我把你引见给公安——我是说,交给观海市之外的公安机关,你会揭发他们吗?”

“观海市之外的……你是说省公安厅?他们在暗中支持你?”

“这是你说的,我没说。”杨天晨道,“随你理解吧。”

“没有用。据我所知,他们的网很大,北京、省城都有人。公安厅是否能办他们,我觉得是个未知数。”

“关键是证据。如果拿到真实的证据,肯定能扳倒他们!”

林紫惠想了一下,说:“有句老话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不想住进阿拉丁大酒店吗?”

“我当然想。可一个标准间一天就是四五百元,我住不起啊!而且,我也没有理由住,记者站有房子。”

“我想他们不久就会知道有人暗中支持你,会加快拉你下水的进度。到时候你就顺水推舟吧!”

“你在帮我?”杨天晨疑惑地问道。

林紫惠不回答他,起身走了,在酒吧门口,又回身迷人地笑了笑,给了他一个飞吻。

几辆高级轿车沿宁海路往北行驶,当中夹着一辆加长美国车。车队来到华昌集团所属金波花园酒家刚停下,早已恭候的服务员就一溜小跑迎上来。先是李豪以及几个随从、保镖从前后车上下来,而后才见慢慢地从凯迪拉克上下来的华昌集团创始人、董事长兼总经理沈华昌。

一行人拥着沈华昌来到酒家自备的小码头,上了一条二十多米长的乳白色豪华游艇。船上除了水手还有几位着比基尼泳装的小姐,是专门陪贵宾出海的。

看见一个中年胖子恭立在一旁,沈华昌招呼道:“永利弟,早到了?”

赖永利是观海市石油公司经理。他笑道:“大哥吩咐,敢不提前来?!”

沈华昌走进客舱,坐到真皮沙发上,吐出一口烟雾,问李豪:“马建贤不来么?”

马建贤是观海市海关关长,六年前,沈华昌通过朋友介绍认识的。当时马建贤才从稽私处长升为副关长,三十五岁就成了副厅级干部,风头正劲,踌躇满志。沈华昌察觉到马建贤对名模罗倩一见钟情,就花重金把罗倩聘请到集团当公关小姐。马建贤被罗倩的美貌、气质、谈吐深深吸引住了,下了班就约罗倩,先是吃饭,后是开房间幽会。沈华昌适时地送给马建贤一套四居室高档住宅,从此马建贤金屋藏娇,包养罗倩,两人还有了私生子。后来,海关老关长离休,几个副关长都盯着这个位置。沈华昌运筹帷幄,打通了上层关系,帮助他成功上位。

“他说,海关总署一位副审计长来视察,他要陪着,看情况再定。这不,一直也没再来电话。”

“妈的,找理由。我看他是叫那事吓破胆了!”

“马关长是胆子小些。”

“拿钱的时候他胆子一点不小。”沈华昌鄙夷地抽抽嘴角,“为了保护他,咱们惹上人命案都不怕,他倒小心起来了!”

李豪心想,保护他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自己?但嘴上附和道:“早知道这样,那记者偷拍的东西该留下来……”

“不,”沈华昌说,“我沈某人对朋友向来光明磊落。我要叫他过不去,就明着来。”又问,“吴江怎么还不到?”

李豪看看表,说:“差五分四点。我想他马上就会到了。”

不到两分钟,一辆挂着警字牌照的奥迪车疾驶而来,停在小码头前,吴江跳下车,一溜小跑上船而来。他人未到,声音先到:“对不起,老板!路上堵车,晚了几分钟。”

沈华昌笑笑,对恭立一旁的李豪拂拂手。李豪立即吩咐船员启航。游艇犁破千顷碧波,往南开去,船尾抛洒着万朵浪花。凉风习习,海阔天空,沈华昌沿舷梯上到顶层,搂着比基尼女郎的纤腰,凭栏欣赏着海天一色的风景,暂时把尘世的争斗放在一旁,感觉十分惬意。

赖永利也上来了,说:“大哥,抽烟?”他递过来一支“中华”,用防风火机给沈华昌点燃。

“大哥,我那油库快空了,再弄几船油吧?现在国内与国外的成品油一吨差价在五百多元。弄什么都不如弄油来劲。”

“我知道。不过马建贤他……”

“马关长他不想跟大哥您合作了?”

“我諒他不敢。都是前些天那死记者闹的,他有点儿胆怯了。我想过几天他就好了。”

“有大哥您在,马建贤他怕什么呀!我都不怕。真出了什么事,大哥,就凭您在省城、北京的关系,还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赖永利跟沈华昌是莫逆之交。这几年华昌集团从水路弄来的成品油都是直接批发给观海市石油公司,价格比国内石化公司每吨要低两百元左右,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赖永利本人也一夜暴富。

“好了,好了!”沈华昌拍拍赖永利的肩膀,他知道赖永利是个马大哈性格,喜欢咋咋呼呼的,“今天是出来散心的,咱不谈革命工作了。”

“大哥,那我就不客气了!”赖永利色迷迷地笑着,与那个陪他的小姐勾肩搭背,沿舷梯去了下层客舱。

游艇开出约一小时,在石鼓岛附近抛了锚。这里水域平坦,风平浪静,是钓鱼的好地方。赖永利搂着小姐去了后甲板。沈华昌抛下鱼钓,把鱼竿交给下属,回到客舱里。吴江也放下鱼竿,跟过来。

“老板,我的事还请您多费心!”

“我已经给你安排了。”

“安排了?太好了!”吴江显得很兴奋,“多谢老板的栽培!”

“你不要对任何人讲。什么时间红头文件批下来,才算成事。”

“老板,我知道了。”吴江感情诚挚地说,“我的每一次进步,还不都多亏您培养!”

这话倒是真的。四年前吴江还只是市公安局三处的一名副处长。有一回,他接到群众举报,半夜亲自带人来阿拉丁大酒店查色情服务。还真查到了,当场要带走几名卖淫女和嫖客。恰好他老婆的表弟——当时在开发区华昌电器公司任副总的李豪那晚正好带几个广东客商在十八楼夜总会娱乐,闻讯赶到现场,把这事化解了。本来沈华昌与公安局老局长是有交易的,但老局长查身体查出毛病,去省城看病去了,结果就出了岔子。沈华昌起初想报复吴江。当李豪打听到老局长患的是胃癌汇报给他时,他突然改变了想法,决定在警界培养年轻的代理人。他把李豪调入阿拉丁大酒店做副总,然后又用三十万元人民币把吴江拉了过来。之后吴江进步很快,三年跳两级,现在已是代局长了。

沈华昌当属人精,却没有怀疑吴江来阿拉丁大酒店查色情服务、李豪出面摆平,是郎舅二人演的双簧。策划人当然是李豪。他不懂电子业务,早就觊觎阿拉丁大酒店老总的位置。结果沈华昌真把他调过来了,先是副总,一年后升为总经理。不过也许沈华昌看透了这个把戏,做顺水人情。反正李豪当酒店的老总也挺称职。再说有他在,与公安局的关系还不跟“亲戚”似的!

“老弟,我让你打听的事?”

“我正要单独向您汇报呢!”吴江刚要详细说,听到脚步声,原来是李豪进来了。

沈华昌笑笑,说:“没事,说。”

“那记者说有公安厅的人暗中支持他,还真不是吹牛。张厅长的贴身秘书……”

“张子顺的秘书怎么说?”张子顺是省公安厅副厅长,沈华昌跟他打过几次交道。两人的关系有些像前些年的林江反党集团,既勾结又争夺。

“他说,据他所知,厅里确实派了侦查员来暗查孟宁坠楼死亡一案。”

沈华昌的脸一沉。

“是否可以考虑与张厅长再次合作?”李豪建议道。

“这人不好对付,不是一二百万能打住的。”沈华昌嘴角抽搐了一下说,拿出手机拨号。

约半分钟后,传来张子顺傲慢的声音:“哪一位?”

“张厅长吗?我是沈华昌。”

“噢,沈老板!好久未听到你的声音了,好想你哟!”

“我也很想你,来观海市钓鱼吧?有海鱼还有美人鱼。我来安排。”

“我是很想去你那里腐败,可惜走不开。这不公安部刚来了传真,有几名持枪抢劫银行的亡命徒流窜到我省……”

“你没空来,派别人嘛。”

“沈老板什么意思?”

“老哥呀,咱们兄弟交情不薄吧?”

“咱兄弟感情深似海呀!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别绕弯子!”

“听说厅里派人来查孟宁那案子了。”

“那案子不是早结了吗?”

沈华昌心里骂“老狐狸,装蒜!”,笑道:“哥哥呀,你得帮我!”

“好吧,我问问老一。要有这回事,我一定帮你摆平!”

“有什么花销,请老哥先垫上。明天我派人先给你送张支票。你要人民币还是美元?”

“再说吧,我很忙。公务不用说,家里也有事,正忙女儿出国留学的事。”对方顿了一下,“我马上要去省委汇报工作,晚上再联络吧!”

沈华昌放下电话,低骂一声:“他妈的!”

李豪试探地问:“张厅长说什么?”

“他装糊涂,说打听一下有没有这事。”

“可他的秘书对我说,确实派了特派员来观海市……”

“他到底想要什么?——钱?女人?咱们给他!”

“他想插手华昌,四月份全国公安现场会时,他陪着部长们来观海市,曾私下暗示让我安排他弟弟进华昌,当集团的副总,被我婉拒了。”

“等他再来观海市,我豁出去办了他。”吴江气愤地说。

“年轻气盛!”沈华昌说不出是欣赏还是批评吴江,“不能蛮干。据我所知,张子顺与公安部的一位副部长关系相当密切。”

“怎么对付他?”李豪问。

“晚上他给我来电话。我当然不会让他的人进华昌,宁愿多花点儿钱。其实也可能是他的手段,借机叫我多破费些。”

“怎么对付那个记者?”李豪请示。

“不惜代价,拉他下水!”沈华昌说,“而后通过他找到那个神秘的特派员。”

几天后,杨天晨随林紫惠走入阿拉丁大酒店的高速电梯,林紫惠按了八楼的键号。电梯开动,杨天晨盯着那不时变化的指示灯,手心有点儿沁汗。铃声响了,他看一眼林紫惠。林紫惠平静地笑笑,帮他整了一下领带。

走进一间豪华的办公室,李豪的女秘书微笑道:“李总正等着你们。”她引两人走进内间,杨天晨见李豪正在宽大的老板桌前看资料。他很快站了起来,微笑着上前与杨天晨握手。

“我還要介绍吗?”林紫惠笑道。

“在回首迪厅见过一面,现在是第二次握手了吧?”李豪扯着杨天晨的手,往会客区走去,“杨先生,这边请!”

宾主落座,女秘书送上茶烟后退下。杨天晨诧异的是李豪的女秘书长相很一般,身材也矮小,正琢磨李豪的与众不同处,忽听李豪道:“杨先生的文章我经常拜读。刚才还在读杨先生写的一本描写民营企业的书《万方之歌》。写得真不错!还获了一个全国奖,是吧?”

“写得不好,请多批评。”杨天晨谦虚道。

“杨老弟客气了!”李豪不知不觉把称呼改了,“人物非常生动,尤其是主人公背着干粮去上海请工程师,人家不愿去乡办企业受苦,他给人家跪下那节,真是太感人了!”

“是吗?”因为时间太长,连杨天晨也忘了书中的细节了。

“我们沈老板创业时吃的苦也很多,也有许多感人的故事。华昌集团虽然不是上市公司,但规模不比有些上市公司小。”

扯了一阵子,李豪话头一转道:“杨先生,如果不保密的话,能否告知你写《万方之歌》挣了多少钱?”

“稿费也就几千块钱。”

“几千块钱?”李豪摇摇头,“文学艺术太不值钱了!老弟,你来给我们华昌写本书吧。老板说了,稿酬四十万!”

“对不起,我不写。”

“为什么?”

“我要上班,没时间。”

“可以晚上写嘛。”李豪道,“我冒昧地在酒店给你准备了一个套间,可能比你在记者站的房间舒适。这样我随时可以给你提供写作所需要的材料,你要采访哪个人,来酒店找你也方便。另外,我知道你在观海市孤身一人,吃饭洗衣都是问题。住在我这里,酒店全给你包了,OK?”

“我想知道,为什么突然对我客气起来?”

“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嘛!那些三流歌星影星一支歌、一集电视剧就要几十万,他们算什么!你是有名的大记者、大作家嘛!”

“这事太突然,我要考虑考虑。”

“杨哥,别拿架子了。”一直不作声的林紫惠忽然说。

“是啊,杨老弟,你不给我面子,难道也不给林小姐面子?”

杨天晨看了一眼林紫惠,她也在含笑地看着他。他们为什么让我住进酒店?事先林紫惠一点儿也没透露。她只是说李豪想见他,可能是想请他给华昌写吹捧文章。他当时想,吹捧文章他不会写,写揭露文章还差不多。他答应林紫惠,是因为可以借此机会接近阿拉丁大酒店甚至华昌的内部人员,了解真相……

“给我安排了哪个房间?”

“1008室,带套间。”

“我想住1619房间。”

“1619是标准间。”

“没关系,给你们省点儿钱。”

李豪看了杨天晨一眼,他弄不清杨天晨为什么要住孟宁出事的那个房间。想伺机查证吗?笑话。那房子早重新装修过了,连一根头发也不会留下。甚至连当晚在楼层值班的服务员他也早打发走了,杨天晨什么也不会找到。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想让杨天晨住那个房间。

“让我看看那个房间是否空着。”李豪起身打开一台电脑,“对不起,老弟,1619在维修。”

“那就1615。”

“好吧,1615房间空着。欢迎你早点儿搬过来。”

“我会的。”

李豪伸出手来,杨天晨迟疑了一下,握住。李豪说:“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

“结果好,过程才好。”杨天晨说。

李豪没有接话,而是从随身携带的手包里取出一张某银行的信用金卡,双手递给杨天晨。

杨天晨接过来看了看,问李豪道:“送我的?”

“对。卡上已存了二十万元,算是预支的稿费吧。”

“你不怕我拿了钱写不出来?”

“那怎么可能?”

“很有可能。我说过我白天要上班,只能靠业余时间采访、写作,我真的不能保证短期内写出来。”

“时间长一点儿没关系。就是最后写不成,也没什么,交个朋友嘛!友情无价呀!”

“我想尽快采访沈老板。”

“这没问题。不过老板很忙,这样吧,你等我的安排。你可以先看一些资料。你什么时候搬过来?”

杨天晨看林紫惠,见她微微点头,沉吟道:“今天周六,后天上午吧。”

“太好了!你搬来后,我叫人给你送些资料去。这几年,从中央到省市的新闻媒体都多次宣传过我们,资料非常丰富!”

“信用卡我先不收,我没有预收稿费的习惯。”杨天晨把卡推到李豪面前。

“你一定要收下!”李豪把卡又推过来,“你要不收,老板会怪我不会办事。”

林紫惠见两人相持不下,调解道:“要不先放我这里保管吧。谁想通了,我就交谁,OK?”看两个男人都板着脸不作声,她就笑着分别去摇李豪和杨天晨的手臂,“生什么气呀!要是你们都不要,这卡就归本小姐了!”

两人禁不住笑了,氣氛也和缓了许多。

林紫惠把那张一时受冷落的信用卡放进自己手袋里,又笑嘻嘻道:“两位哥哥饿了没有,咱们去吃饭吧?”

李豪客气地问:“杨先生呢?”

“不了,我得回去安排一下工作。”

“那好吧。阿惠,你送一下杨先生。”李豪吩咐道。

“知道了。”

周一上午,杨天晨安排好了记者站的工作,就正式搬进了阿拉丁大酒店。李豪在大堂亲自迎接他的光临;中午,又在酒店二楼的中餐厅给他摆了一桌“接风宴”。作陪的除了林紫惠还有酒店副总、客房部经理等酒店的头头脑脑。饭后,李豪派女秘书给他送来几个大牛皮纸袋,全是近几年国家级及省市级报刊关于华昌的宣传材料。

床头电话铃响了。杨天晨抬手摸起电话,是总机小姐打来的,告诉他已接通了“外线”,他可以随时拨打市话和长途电话,而且是免费的。

“谢谢。”他说,想放下电话。但总机小姐甜甜的声音又传来:“听客房经理说你是位记者、作家?”

“算是吧。”

“我从小就崇拜作家……能送我一本你写的书吗?”

“其实我只是个记者,还称不上作家。”

“你不是写过一本叫什么《万方之歌》的书吗?”

杨天晨心想,看来不用多久,整个酒店的员工都知道他来是干什么的了……

“喂,杨先生,你在听吗?”

“对不起,我手头没书了。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那等这一本书出来,你可一定要送我一本哟!还要签上你的大名!”

“好的,好的。”杨天晨赶紧放下了电话。这一本?关于华昌集团的,他们还真的以为我会写?

空气潮湿,他感到头痒身粘,便去卫生间冲澡。在温热的水雾中,他琢磨着,一下子明白了李豪这伙人的用意,他们在有意制造一种氛围:杨天晨是来给集团写书、挣钱的。而员工们会判断这记者跟李总关系密切,想打听什么,他们会闭口不谈,对他敬而远之的。

晚上七点多钟,杨天晨正在看电视新闻,有人轻轻地敲门,是一位身材清瘦瓜子脸的女服务员来“做夜床”。这是行话,其实就是夜间服务。

女服务员忙乎时,杨天晨一直在观察着她,她看来是个新手,动作不够熟练,而且卫生间里用过的洗发水,她也忘了补充。她刚要走时,杨天晨叫住了她:“请问小姐贵姓?”

女孩子羞涩地笑笑,道:“我叫李文。”

“这名字好,跟一位著名歌星的名字一样。”

“谢谢。不过我是文化的文,音同字不同。”

“你一直在十六楼服务吗?”

“不,我上来还不到一个月。”

“噢,”杨天晨有点儿失望,“你知道原来十六楼的……”

走廊上服务台的电话响了,李文在房间里隐隐听见,就说声“再见”,退出房间,带上门跑去接电话了。

过了一会儿,杨天晨往服务台打电话。几声铃响后,响起李文的声音:“喂,你好,十六楼服务台。”

“李文吗?我1615房间,请送洗发水来。”

“好的,我马上送。”

门铃响了两下,杨天晨说:“请进。”因为门是虚掩的。

李文推门进来,说:“对不起,刚才我忘了添加。”她把两瓶洗发水放在卫生间大理石台上,转身问,“杨先生,你还需要什么?”

“让我想想……”杨天晨作思考状,有意拖住她,“对了,你认识原来这个楼层的服务员吗?”

李文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你还是告诉我吧。不然,我会找茬投诉你,说你服务态度不好、服务质量欠佳。”

“别别,”李文脸有点儿白了,“那我会被辞退的。求求你,杨先生!”

“如果你肯说实话——”杨天晨微笑道,“说谎总不是好孩子吧?”

“好吧,我说实话,我来酒店先安排在十楼,吃职工餐时见过她,没几天她就走了。听说是因为往外拿东西被辞退了。”

“拿什么东西?”

“就是这种一次性的小瓶洗发水。”

“她承认了吗?”

“听说她不承认,可保安确实在员工通道门口检查她的小背包时,发现了几瓶洗发水。”

“她叫什么?”

“好像叫王霞。”

“她辞退后去了哪里?”

“这我就不清楚了。以前,听说她和‘兔子是老乡,老家都在浦田。”

“好,谢谢。你忙去吧。”杨天晨心中豁然开朗。他凝视着城市绚丽的夜景,又陷入沉思:王霞是“兔子”的老乡,而且这么快就被辞退,那她肯定与这个案子有关,一定要找到她。但观海市这么大,怎么才能找到她呢?

隔壁房间透出灯光。他又想起孟宁出事的那个夜晚。他搓搓手,然后手抓住墙棱,小心翼翼地站到阳台护栏上,一只脚试探地朝相距近两米的隔壁阳台伸去。距离差得太远了,孟宁不可能这么干。

一辆奔驰车驶过观海市大学和医大附院,拐下宁海路,沿一条水泥路往东开。月色朦胧,左侧的棕榈林在风中婆娑地摇晃着枝头。右面是退潮的海,沙滩如银。前面紧挨大海的乌啼山南坡上现出彩色光亮,几幢小洋楼隐约可见。林紫惠知道,玫瑰山庄就要到了!

李豪认真地开着车。林紫惠坐在副驾驶位上,沉默着。她来阿拉丁大酒店三年了,起初在公关部打工,一年后任部门副经理,再半年升为娱乐部经理。现在的她早已熟悉了酒店日进斗金的内幕,辉煌的招牌下是见不得天日的交易。李豪是她的顶头上司,在店里说一不二,握有生杀予夺大权。不过她感到,还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在操纵着一切。

“老板是個怎样的人?”林紫惠打破了沉寂。她来酒店三年,只见过老板——华昌集团创始人、董事长兼总经理沈华昌几次面。两次是在会议上,最近一次是在今年元旦酒店员工的联欢会上,他讲了几句应景的话后就匆匆离开了。

“别多问。”李豪说完觉得有点儿生硬,添了一句,“我们只能仰着头看他。”一副无限崇拜的样子。

林紫惠笑了笑,心想还是尊神哩!这是她第一次来山庄,也是近期老板第二次召见她了。自上次沈华昌与她见面后,还特意给她加了薪。这一次不知是为什么找她。

奔驰车于树木蓊郁的山林间穿行了几分钟,在一个铁栅门前鸣笛。门自动开了。车进入庭院,院内花木扶疏,绿草如茵,仿佛进入欧洲富豪的私家花园。轿车停在一幢三层别墅前。几盏地灯仰角照向小楼玫瑰红色的墙壁,高大的西洋式门廊上雕着精美的花纹,色彩绚丽的鲜花从二楼阳台栏杆上垂挂下来。整幢建筑美得像一个梦幻。

一个保镖拉开车门,林紫惠跨出轿车。她白色的高跟鞋头一回踏进沈老板的秘密领地,心头有一种异样的激动。这就是玫瑰山庄——老板藏娇纳春的“金屋”、商谈机密的“白宫”!林紫惠跟随李豪走进一楼大堂,正面墙上挂着一个镀金匾额,镶着“华昌永昌”几个墨字。书法不敢恭维。她近前一看,蓦地吃了一惊,原来落款处赫然题写着一位省级高官的大名。

李豪引她上楼,楼梯上铺着紫红羊毛地毯,脚踏上去绵软无声。拐角处遇到两位漂亮得像电影明星的服务小姐,她们看来认识李豪,恭敬地停下来向他打招呼。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推开二楼客厅的门,两人进去。客厅很宽敞,紫色水晶大吊灯泻下明亮的光辉。

“阿惠,坐。老板马上就过来。”李豪撂下一句话,退出房间。

林紫惠呆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又站了起来。

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林紫惠转身,看到身着休闲服的沈华昌。他高大魁梧,皮肤呈古铜色,一贯乱蓬蓬狮子般的长发今天梳得很整齐。他脸上带着笑,眼角皱纹像绽放的菊花,显得比平时和蔼可亲。

“老板,您好!”林紫惠忙站起来问候。

沈华昌点点头,仍微笑着打量她道:“我能叫你阿惠吗?”

“当然可以。”

沈华昌去酒柜前打开一瓶一九七二年产的拉菲葡萄酒,倒了两杯。林紫惠伸手去接,沈华昌却过早地松了手,酒洒在林紫惠真丝白裙上,像点缀了几朵落红。玻璃杯掉在地毯上,跳了几跳,竟没有碎。

“对不起。”两个人几乎同时说。沈华昌以一种与年纪不相称的敏捷,掏出一块散着香水气的手帕,一手揽着林紫惠的腰,一手给她擦裙上的酒污。

林紫惠被这种突然降临的恩宠吓坏了,她一动不敢动,感觉马上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看来擦不掉了。”沈华昌松开她,在她耳畔低低地说,仿佛雨天掠过的一阵风,带着冰凉与潮湿。

“没、没关系。”林紫惠说,打了一个冷战。

“要不要换件衣服,你喜欢哪个牌子的?”沈华昌望着被污染的白裙,想的却是多年前的那个雨夜,那个穿着沾酒的短袖衫灰白的身影……

“不,这样不是更好看吗?像……红玫瑰。”

沈华昌以一种欣赏的眼光望望林紫惠,退了两步,坐在沙发上。

“你很有情趣,我喜欢!”

“谢谢。”

“你不用说谢谢。我应该谢谢你。”

“我不明白。”

沈华昌挥了一下手,似乎要拂掉某种不堪回首的记忆。他的父母都是土得掉渣的农民。他生性愚顽,靠勤奋好学上完初中,还考上了漳县师范,毕业后成了一名小学教员。那天,一个名叫楚惠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走进教室。他没有按惯例把新转来的楚惠安排到后面,而是叫她坐在头一排。他特别留意她。她唱歌很好,回答问题时声音悦耳动听,不过学习只能算中等,他打算找个机会给她补课。之前,他曾经多次叫班里的女生阿华到寝室里补课。他那时虽然结了婚,但夫妻关系不好。老婆趁他不在家,与人偷情,伤透了他的心。九月末的一个雨天,楚惠没有来上课。他决定放学了去楚惠家家访。当他登上吱吱作响的阁楼,先闻到一股苦苦的中药味,然后就看到阁楼间摆着几件旧家具,墙上有个黑相框,镶着一个三十来岁男人的照片。蓦地,他眼睛一亮:一个年轻女人坐在竹床上,雨后的夕阳透过天窗照进屋子,给她苍白秀美的脸庞、凌乱的鬓发抹上了亮丽的金色,被子半掩在她胸前,闪露出碎花布内衣下丰盈的乳峰。她如荒村野店里的一株红玉兰,是那么的清雅妩媚,令人怜爱!楚惠从灰暗中冒出来,惊喜地叫老师来了!他在床前坐了一会儿,了解到楚惠的母亲名叫赵素芳,孩子她爸去年因车祸去世,家庭生活没有来源,她只好开了个小饭店,勉强维持生计。他心中不禁可怜起这对母女。之后,他常去她们的小饭店吃饭,经常帮助招呼客人、抹桌子、刷盘子……起初赵素芳不好意思,见他那么实在,也就随他去了。只是再来吃饭时,她坚持不收饭钱。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虽然谁也没有表示过什么,不过当两个人对视一眼,都能从眼神中相互感觉到一种不可言传的温馨与甜蜜。久而久之,他深深地爱上了赵素芳。

“不瞒你说,我有过女人,很多。不过,她们喜欢的只是我的钱。她们中有的相当漂亮。除了那漂亮的躯壳,什么都没有。所以,我和她们不过是逢场作戏,还是时常感到孤独。”沈华昌从记忆中缓过神来。

“这大概是因为老板太成功了。您站在高高的山顶上,虽然‘一览众山小,也难免‘高处不胜寒。”

沈华昌轻轻拍了两下手掌,说:“说得太好了!”

林紫惠显然有些不好意思,脸颊漾出淡淡的红霞。

沈华昌突然不说话了,默默注视了她一会儿,叵测地一笑道:“你为什么说谎?”

林紫惠紧张起来,她不知老板指什么……

“我派人打听过了,你当年不叫林紫惠。”

“哦,”林紫惠松了口气,低下头,“对不起,老板。是的,我在漳县上学时叫楚惠。因为……我妈妈交代过我,不要轻易对外人说。母亲改嫁、改姓名,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

“我能理解。”沈華昌叹息一声,“你妈妈,她现在好吗?”

“您认识我母亲?”

沈华昌没有正面回答,他仿佛陷入一种深深的回忆:“你肯定还记得你的母校——漳县实验小学吧?当时有个来自农村的教师也姓沈,叫沈士昌,人长得一般,瘦瘦的,不过心眼还好。他教三年级时,班里转来一个女生,她母亲在天后街开一家小餐馆。一次家访中,沈老师认识了女孩的母亲素芳,发现她既俊俏又善良。于是,他晚上常去吃饭,饭后就帮她干活……”

“后来呢?”

“沈老师很喜欢素芳,她也同样喜欢他。两个人偷偷地相爱了,两个人打算白头偕老。为此沈老师跟老婆离了婚,他和素芳商量好春节结婚的,可在距春节还有几个星期时,他出事了,被警察抓了起来……”

沈华昌的讲述帮林紫惠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沈老师被判有期徒刑两年。他在劳改农场里挑粪、养猪、挖渠……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他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好好改造,争取早一点儿出去,好去见他的恋人,取得她的谅解……”

林紫惠吃惊地发现,她心目中高大神圣、处在成功之巅的沈华昌,一改昔日不可一世的傲慢神情,他痛苦而卑微的脸上流着鼻涕和泪水。

“沈老师,真的是您吗?”林紫惠恍若梦中。

“是我。我就是当年的沈士昌。不过,我想说明一点,那时我没有猥亵女生,我是被人诬告的。因为有个男人也看上了你母亲,可你母亲拒绝了他。于是他花钱买通了一个学生的家长作伪证告我。关了一年多后,我获得假释,把一切都调查清了,就上诉到中院,结果判我无罪,立即释放!”沈华昌从柜子里找出一张盖着观海市中级人民法院大红印章的判决书给林紫惠看。

“那人是谁?”林紫惠问,她一时也弄不清孰真孰假。

“这并不重要。不过你如果回漳县,可能会在邮局前看见一个摆摊卖报纸杂志的老头子,身边放着一副拐杖。”

“是您——”林紫惠吃惊道。

“那是我失去一年半自由的代价呀!不,不仅是一年半自由。”沈华昌动情地说,“我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说实话,我那时多少有点儿失去理智。因为,我太爱你母亲了!”

林紫惠微微摇头,这是一个多么复杂的男人!既雄心勃勃、冷酷无情,又豪爽大方、多愁善感……

“你们搬到晋城后,你母亲提起过我吗?”

三年前倒是提起过,林紫惠心想,不过说来话长,于是她摇摇头。

“是啊,你那么小。她不会跟你说这些事的。你知道吗,我假释出狱后,头一件事就是去你们家,可门上的锁都锈了。邻居告诉我,说你母亲又嫁人了,你们娘俩走了好几个月了。那天我跑了十多里路,来到海边。我爬上几丈高的崖头,想跳海一死了之……”

“可您没有跳下去,不然也就没有华昌集团了。”

“是的,我没跳。我突然想,如果你母亲知道我死了,该会有多难过!我本来就已经对不起她了,干吗还要在她心上再捅上一刀呢!我要好好地活着,活得像个人样!我要叫她知道,她爱我没有错……”

“您做到了。虽然我无权评论母亲的再婚,但后来随着年龄增大,我看得出,她并不爱继父。那种结合不过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因为她不能在家乡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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