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李凌好,生于北京,首都师范大学附中任职,作品发表于《中国校园文学》《海淀文艺》《北京日报》等报刊。
七月的一天,袁红捡到一只小鸭子。
南城算是二线城市,几百万的人口,没有大工业,没有著名旅游景点,甚至历史也不够悠久,在全国属于存在感偏低的城市,但是拥有湛蓝的天,满城的绿,傲人的空气指数,在当下的中国,就像80年代初的粮票布票,足以腐蚀人了。虽然跟大都市比起来,有点儿不思进取,但南城人都对这种生活很满足,即使那些出过远门的人,也总是骄傲地说:“还是我们南城好。”在南城人看来,那些买不到活鸡活鸭、吃不到挑担老婆婆自己种的青菜的大都市生活是绝对不值得羡慕的。
在这样一个慢节奏的城市,上班路上留出半個小时就足够了,何况袁红快五十了,没几年就要退休了。她所在的小学规定不当班主任就不用坐班,儿子上大学也不用管,所以袁红每天七点半下楼,跟老公到车库里取车,然后去单位。这样的日子似乎一晃就到了今天。
那天,她站在车库门口的小树荫下等老公,一只小鸭子不知从哪里晃出来,摇摇摆摆地径直朝袁红走过来。
小鸭子一身绒毛,底色黄,头顶和后背都有大块的黑,小翅膀上也有黑斑块。小孩子想养小鸭子,可能未必会优先选择它,所幸斑纹长得对称,总体还算别致。它似乎还没有巴掌大,看起来就像一只毛绒玩具,嘴里“啾啾”叫着,嗓音稚嫩,似乎还带着几分焦急,听着有几分揪心。袁红下意识侧侧身,给小鸭子让路,小鸭子没往前走反而凑到袁红脚边,袁红又往前走了几步,小鸭子又跟过来,袁红一下想起每次带一年级新生的时候,那些刚离开爸爸妈妈围着自己转的孩子们。
“谁家的小鸭子?”她一边喊一边四处张望。
“快点上车了,不管它,一会儿就有人找来了。”老公陈英明说。
“那怎么能行啊!小区里那么多车,还有猫猫狗狗,还有那么多沟啊、洞啊,没等主人来它就没命了。它那么小!”
“那你还想怎么样?”
“我先把它放家里。”袁红不等老公回答,蹲下抄起小鸭子就往家跑。鸭肚子稳稳地贴在她手心,两条小腿从指缝间伸出去。她能想象出老公这时候的表情,一定像一只被人逮住后生闷气的猫,立着“飞机耳”,嗓子眼里随时会爆发出低沉的咆哮。但她管不了那么多。她急匆匆爬到六楼,把鸭子放到一个纸箱里,放了一碗水,又把早上剩的小米粥从冰箱拿出来,微波了半分钟,也放纸箱里,怕老公咋呼,赶紧飞奔下楼,有两回腿软,差点没摔了。老公已经把车开到楼下,黑着脸喊:“迟到啦!罚钱啊!”
袁红知道有点理亏,没出声,呼哧呼哧喘着气。
“你今天赶快找主人,鸭子很脏的,咱们家可不能养。”陈英明平时总被朋友笑“面瓜”,这会儿却格外理直气壮,颇有点高调,像特朗普在国会发表演讲。
上午,袁红抽空就看小区业主微信群。群里人多嘴杂,爬好几回楼没看到有人发寻鸭启事,本来嘛,在小区里养鸡鸭也不合规。中午快下班时,她发了一句“有谁家丢了一只小鸭子吗”。此时群里批判物业懒政正群情激奋,这条信息瞬间被淹没。
南城人好吃鸭,号称无鸭不成宴。鸭在南城算是投错了胎,烧鸭、白切鸭、柠檬鸭、醋血鸭、啤酒鸭、老鸭汤、田螺鸭脚煲……发明出各种吃法也就算了,甚至还以不同吃法辨别老乡和亲疏。很多南城人不愿离开家乡,怕也是被鸡鸭绊住了脚。中元节在南城被称为鬼节,这里有一种特殊庆祝方式,就是吃鸭。
真正的南城人练就了一个本领,尝一口就知道鸡鸭是用饲料喂的还是家养的。为了能吃到纯正的土鸡土鸭,很多老南城人会在管理不严格的小区里偷养一两只。这小鸭子多半也是别人家跑出来的。
回家后,小鸭子倒是不认生,看到袁红欢快地叫着,小米粥吃光了,纸箱里连水带鸭屎弄得贼脏,难怪没人把鸭子当宠物呢。
袁红把马桶盖好,小鸭子放出来在卫生间里满地遛,没多大工夫,卫生间又脏了,袁红赶紧写了个鸭子招领启事贴到车库门口。
第二天傍晚,袁红把小鸭子放到露台晒太阳,她走到哪儿,鸭子都就跟到哪儿,在露台上跑东跑西。哪怕袁红坐在吊椅上看手机,鸭子也围着她“啾啾”叫。袁红感受到一种被需要被依赖的充实感,儿子当自己跟屁虫的场景是十几年前了吧?她拍了个抖音小视频,准备发朋友圈,突然发现陈英明拎着水管站在不远处冷眼看着她,夕阳中背着光,脸显得很黑:“找不到主人就送人,反正咱们家不能养。我让胡飞明天过来拿给他儿子养。”
“凭什么你说不能养就不养!胡飞他儿子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上次来咱家玩,他使劲儿扭小咪耳朵,小咪都气坏了,好在猫还知道吼,知道躲,鸭子又没法反抗,去他那儿还不得被折腾死!”
“那你说你养它干什么,养大杀了吃肉?为了吃鸭肉把露台弄得那么脏不值得,你又不搞卫生,我下班回来要种菜,收拾露台,还不够累吗?”
“就知道吃,我才不会杀了吃!”
“养来玩儿?你多大年纪了?”
“怎么了?它跟我有缘!”
“你非要养的话,除非它下蛋,否则就杀了吃,不然算怎么回事儿?”陈英明把水管用力一摔下楼了。
“我的鸭子你敢碰!”袁红也来了牛脾气,索性把小视频发了朋友圈,配文:“这鸭子跟我有缘,留下了。”
朋友圈有人笑:“过俩月请我们吃纯天然土鸭!”
袁红回了个“捂脸”的表情:“自己养的哪里舍得。”
陈英明在下面评论:“你的鸭子你好好养。”
“自己养就自己养!”袁红写好回复,想想,没发出去。
“那么脏,放哪里养啊?”学校里刚来没两年的那个有点小矫情的音乐老师发问。
“先放卫生间里,长大再想办法。”当初买房时,陈英明为了能有种菜的地儿专门选了这个地段不太好的顶层复式房,室内有两层,露天的楼顶被顶层的各家瓜分,讲究的人种花草、养鹦鹉,陈英明农村出身,喜欢种些菜。袁红买了个花架他还抱怨香菜都没地方种了。后来有邻居在楼顶上又多加盖了一层,陈英明见小区没人管,也盖了一层。这个空中世外桃源一直让亲朋好友们羡慕不已。鸭子小的时候,就放在楼上卫生间,让大家都用楼下的卫生间,等大了,袁红打算就放上楼顶,给它一片自由空间。
过去养鸡养鸭的人,都各自有呼唤自己家鸡鸭的语言。有的人是用假嗓子长长地叫:“咯咯咯——”有的人喊:“来来来来——”有些人是拿个大碗大盆“咣咣”地敲。鸡鸭们是听得懂的,主人一叫,它们本散在各处,立马汇集成小股向自家奔去。培训它们,靠的是长期的食物供养。但这只小鸭子和其他鸭不一样,从初遇起,不靠任何食物,它就认定了袁红。袁红每次上楼顶先喂袁小咪,然后再浇花,顺便巡视一下陈英明种的菜,小鸭子寸步不离,朋友圈都说这只鸭子和袁红天生就有缘,就连袁红的妈也点点头:“这鸭子是挺聪明的哩!”
小动物伺候起来不省心,鸭子好养,就是给它打扫战场很麻烦,袁红只要在家,一天清理几次,顺便把露台也都清理了。以前,陈英明勤快,都是他清理,袁红常年当班主任工作忙,就当起了甩手掌柜,其实袁红也不是懒,只是享受惯了没那意识了。前年从班主任岗位退下来后,袁红迷上了和几个同事外出拍艺术照,陈英明节俭,嫁给陈英明以后,他俩都没舍得买几件好衣服,现在生活好了,年纪大了,再不臭美一下太遗憾了。她知道陈英明看不惯,但是谁让他从来不陪自己旅游呢。
为了小鸭子,袁红节假日也很少出门拍照了。她发现自己干活也挺利索,不干是不干,一收拾起来把露台弄得跟小公园似的,五音不全的陈英明浇菜时吹起了口哨,虽然他的口哨吹起来像给小孩把尿。
“我刚才出门顺便给鸭子买了两斤米糠,”没过几天,陈英明把一个塑料袋往桌角一扔,“光吃你那些东西不行的。今天下过雨,你晚上到小花园捉蜗牛给鸭子吃。”
“知道啦!”袁红响亮地回答。
周末,小鸭子突然“啾啾”地大叫不止,袁红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匆忙中一脚蹬上自己的拖鞋,一脚蹬上陈英明的拖鞋,急匆匆地跑过去。小鸭子被拖把上脱出来的绳子缠住了脖子,袁红连忙从洗漱台上拿下自己的修眉刀,割断了绳子。小鸭指关节大小的翅膀扑腾扑腾,用喙低头戳袁红的脚。“是在感谢我吗?你这么懂事啊?”袁红用食指摸摸它的后背,越发觉得它通人性,隐约中也多了一份担心。
小鸭子刚来的时候爱游泳,但随着它越长越大,好像变得不喜欢水了。袁红找来一个大铁盆,装上大半盆水,水才刚及鸭肚子,鸭子就像没了顶一样昂着头、站得倍儿直,小翅膀奋力拍打,挣扎着想往外蹦,鸭绒毛都掉了好几撮。半大的鸭子的身量此时已不小,但翅膀却不见长,还像小时候一样小,看起来颇有几分病态,就像有些宠物猫狗,身子快赶上妈了,却还拱着要吃奶。袁红笑得前仰后合,说:“哈哈,旱鸭子,旱鸭子!”“估计它是不满足了。”想到这里,袁红心里一惊,没敢说出来。
陈英明闻声赶来:“你怎么拿我淋菜的盆给它玩!脏死了!”
“一惊一乍,你又不是没拿它洗过鸡鸭。”
“那能一样吗!那些都是趴了毛的!你是不是想把它的毛也趴了?”陈英明一着急普通话就说不准,把“拔”说成了“趴”。
袁红连忙像个老母鸡一样伸手护住鸭子,虽然心里想着:“农民一个!凭什么鸭子天经地义就是吃的,不吃就不能养了?”嘴上却说:“拔什么拔,我们还要下蛋呢!再说你不是成天烧香拜佛积德行善嘛!”
陈英明是客家人,像很多中国人一样,虽不笃信任何宗教,却把烧香拜佛当成了必修课,求个心安。
“你扯积德行善干什么,难道你不吃肉!”陈英明把盆里的水往花盆里一泼,拎着盆回去了。就如同中世纪的教会用“因行称义”来哄教徒乖乖交出所有的财富购买“赎罪券”,袁红尝到了“道德绑架”的甜头。
问题是,对于无鸡鸭不成宴的南城人来说,鸡鸭似乎是特殊的物种,从来不在放生动物之列。
傍晚,天已不算很亮,落日的红光从邻居的一大盆三角梅的叶隙间射出来,比最纯正的土鸡的蛋黄还红,视线所平视的那部分天空是橙黄的,而头顶的天却是透紫的蓝。袁红端着一小碗羊奶上楼顶喂猫,顺便领着鸭子透透气。南城天气潮热,容易有老鼠,小咪是陈英明花50块钱买来的。它趴在地上,看见袁红身后的鸭子,眼睛亮了,屁股上的肌肉不安分地抖了抖。不过小咪毕竟是老油条了,一眼看出小鸭子不值得它摆那么专业的阵仗,于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矜持地走了过去。
“去去,我告诉你啊,不准打架!”在小咪离鸭子还有大半米远的时候,袁红用力甩甩手。小咪“咕里咕噜”地腹诽一句,后退几步,右耳向后一支棱,重新趴了下来。
袁红看小咪懂事,招呼它来喝羊奶。小咪最喜欢喝羊奶了,往常小碗只要往地上一放,发出“叮”的声响,它就会小跑过来,一边喝一边满足地发出“呼噜呼噜”声,今天却趴在那里不挪窝,袁红把碗放到它面前,它还是不理不睬。
“动物也是有想法有感情的。這鸭子才来了几天,你天天围着它转,猫当然不高兴。”浇完菜的陈英明凑过来。
“因为鸭子小得照顾啊,小咪啥都会,跟你儿子一样,我想伺候人家,人家还不愿意呢。”
陈英明一边用手撸着猫,一边意味深长地说:“鸭子再怎么聪明,也是个鸭子,自古以来鸭子养来不是下蛋就是吃肉的,又不像小咪那样能捉老鼠。”
“你看我朋友圈,人家养猫根本不为了捉老鼠,就是为了做个伴,网上还有养大鹅、香猪当宠物的呢。”袁红迅速翻起朋友圈。
“我不看,那些人都是闲得慌,他们的猫都是宠物猫,宠物猫能叫猫吗?老鼠都不会捉,都没有野性了,一点用都没有。”
“养动物非得有用吗?你就是看大白没用了,才连病都不给它看吧?”袁红脱口而出。
陈英明呆站了两秒,什么话也没说,下楼了。
大白是只贵宾犬,原本是小区里一个单身小伙子养的。有一段时间大白瘦骨嶙峋地在小区里游荡,身上还掉毛,秃了好几块。袁红可怜它,喂了它几次,它就天天围着她。袁红索性给那小伙子发了个红包,把大白领回了家。养了没多久,大白就毛顺体圆了,还乖巧得很。每天上下班时间,大白都会准时在楼顶候着袁红夫妻俩,有一回袁红听到陈英明跟朋友说:“每次快到家,想到大白在楼上等,就觉得很温暖,哪像儿子,躲在自己房间里连招呼都不出来打!”
大白喜欢小咪,总是护着它,冬天冷时它俩还挤在一个窝里睡。袁红经常在朋友圈里晒这种超物种的兄妹情,总能获得高赞,不少人说刷新了自己对动物的认识,陈英明也常说:“现在的猫狗跟以前真是不一样了。”
又过了五六年,大白年事越来越高,突然就走不动了,先是爬不上楼梯,很快在平地走路也常常被绊倒,袁红才发现它的眼睛似乎看不见了,在网上买了宠物眼药滴了几天没有好转,在本市读大学的儿子小陈考完了试,主动请缨要带大白去宠物医院,大白陪他走过学生时代最艰难的那几年。
陈英明躺在沙发上看《今日关注》,突然说了句:“没办法了,年纪大了都是这样的,去宠物医院就是白送钱。”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住正在纵论中美局势的鲁健和专家们的声音。
袁红和小陈对视了一眼,无话。去宠物医院的事儿就搁置了。
几天之后,夫妻俩下班回来,大白已经躺在了楼下,五脏六腑都摔出来了。失明的大白在迎接他们回家时坠了楼。袁红哭了好几天,跟陈英明开车找个地方把大白埋了,她一直想埋怨老公没带大白去看病。但是陈英明也一连几天阴沉着脸,更何况,自己不是也没坚持吗?小陈什么也没说。东方人总是很能扛,哪怕是和最亲近的家人,也并不惯于相互舐伤。
过了不知道多久,夫妻俩才改掉上下班在楼下仰望的习惯。偏偏住在同城的老妈不长记性,一起出去吃饭还叫服务员给拿食品袋把剩的骨头装上。一向对丈母娘比较客气的陈英明吼了一声:“拿回去给什么吃?”
鸭子长得快,长大了如果不下蛋,怎样才能保住它呢?最近袁红脑子里都在想这个问题。
她反手叉着腰,就像那些强势的自我为中心的人酷爱将自己打扮成受害者,表面上啥事儿都能张罗的袁红其实没啥主意。她边想边朝花架走去,鸭子一边扑打翅膀一边在她身后跟着。洗过澡的鸭子全身跟秃毛鸡一样,透过打绺的毛都能看到粉红的肉皮。
花架一片青绿,“我的花呢!”她眉毛一立,弯腰仔细察看,“臭鸭子!把我花骨朵都吃了!”她挥起巴掌:“我揍你!”鸭子见势不妙,扭着屁股“呷呷”地跑了。袁红直起身子,一只手撑在腰后面:“给你扔出去算了!”
“我的菜苗都被它吃了,你那花养起来又不费劲,大不了再买一盆。”陈英明隔着老远说。
袁红拍下没有花骨朵的花苗发到朋友圈,还配了一张脏得泥猴似的鸭子照片:“吃光我的花骨朵就算了,每次浇完水地上滴有脏水它都要伸著嘴来凑热闹!不讲卫生!”
女老师们一片追捧:“袁老师这下回归自然了!”
“表面在抱怨,其实在跟大家嘚瑟吧,好凡尔赛啊!”
“真羡慕哟!什么时候去你家看看?”
“哈哈哈,享受山水田园。”袁红得意,“在家里过诗和远方的慢生活!”
教育处那个男老师总是不识趣儿:“揍一顿就不敢了。”
“不舍得,当宝呢!”袁红发个“偷笑”表情。
“真有爱心,我可受不了。”
袁红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机。
小鸭现在已经变成一只青年鸭了,黑黄的绒毛逐渐褪去,变成了一只麻鸭。颈子上戴着白围脖,翅膀尖和肚子也是白的,使得它看起来不会太暗沉。尤其漂亮的是,它翅膀白褐交界的地方,有几根深蓝的羽毛。深蓝这种颜色,人穿着总会显得优雅高贵些,在鸭身上也不例外,对比着橘黄的喙和橘红的蹼,显得很富态。不知为什么,有时袁红看着它会想起刚上高中时的儿子,英俊帅气,不像现在,头发乱糟糟,衣服也瞎买,快穿成杀马特了。
“小笨蛋——你什么时候下蛋呀?”袁红经常一边喂鸭子一边念叨,好像要让所有人都确信它是一只母鸭,尽管她自己也不确定鸭的性别。她上网查了,公鸭叫声沙哑,母鸭才“嘎嘎”叫。但她听了半天,没有对比,实在不知道自家鸭子是沙哑还是清脆。
从初显成鸭面貌至今又过了快一个月,鸭毛都变得蓬松饱满了,吃饱的时候嗉子都快拖地了,走路也有些蹒跚,还是没下一个蛋。
“傻女!鸭子要补钙的,不然它就下软蛋。”但凡这类话题,陈英明就抬出家乡话,摆出劳动者的优越感。
于是,袁红又多了一项日常任务,吃鸡蛋,磨蛋壳。
袁红的妈某天来看袁红,一手撑着腰,一手提溜起鸭脖子。鸭子奋力扑腾,袁红妈用另一只手一拢,鸭子就动弹不得了。她上下打量一番,说:“我看像公鸭,谁跟你说是母的了?”袁红的妈年轻时插过几年队,其实当的是小学老师,不懂农活。
“反正我没说。”陈英明插嘴,听不出潜台词是啥。
袁红的妈拍着大腿:“炖成老鸭汤,原生态!”
哪壶不开提哪壶!袁红觉得自己必须马上明确立场:“炖什么炖!”她想说“吃不起鸭啊,非得盯着我的鸭”,又觉得话有点重。正犹豫着,陈英明慢条斯理地说:
“做鸭子很考验厨艺的,我们自己在家里做不好。鸿庄的鸭子也是原生态的,人家打的牌子就是绿色养殖,外婆想吃的话,下周我带你们去吃。”
袁红听了一愣。
农历九月初六是老妈生日,她不同意去外面吃饭,怕不安全。袁红精心做了一大桌菜。疫情防控期间袁红学会了做菜,而且发现自己做啥像啥一次成功,可惜小陈大了什么都无所谓,老陈毛病多,牛排嫌高蛋白,海鲜怕嘌呤高,面包嫌上火,袁红好不容易得到机会大显身手,做完一发朋友圈,颇有点惊艳全场的效果。
“你那鸭子膘肥体壮了,应该趁机烤了。”
又是教育处那个情商负数的家伙。
这世界上有好多男人,年纪一大把了,还总是以小学高年级男生的方式刷存在。
袁红顾不上理她,又开始研究鸭子到底多大开始下蛋。百度上有人说4个月,有人说5个月,还有人说10个月,袁红有些困惑了,但更多的是担心——许是营养好,它现在看起来很符合那些南城鸭肉爱好者的食用标准了,而且,离过年也不远了。
周五学校体检放假半天,袁红去菜市买了四个鸭蛋带回家,藏在衣柜下层的抽屉里,那是她放各式丝巾和搽脸油的地方,陈英明从来不去动。
第二天一早,袁红从抽屉取出一个蛋。陈英明正在楼下做饭,不会上楼,她大摇大摆地握着蛋上了楼顶。
“老陈——”她激动地喊。
“干吗——”
“你过来看——”
“我忙着呢,你不会下来嘛——”
她噔噔地下楼,快看!鸭子下蛋啦!
陈英明放下锅铲:“真下啦!”
他把蛋在手里转了一圈:“还挺干净,什么时候下的,都凉了。”
“它下在水池旁边,我就顺手洗了洗。”
“它还知道跑水池边上下蛋……”
袁红长了点心眼,第二天的蛋上她蹭了一点儿泥,在手里捂了好一会儿。
鸭子开始“下蛋”还没半个月,袁红被安排出四天差,是早该兑现的工龄满25周年的福利,到附近的海滨城市疗养。25年才轮上,不去可惜;去吧,鸭子怎么办?她满楼顶转悠着想办法,鸭子跟了半天都累得趴窝了。
她去找隔壁经常一起打球的姐妹。姐妹说:“你让我去给你放蛋?要是被你老公看见我大早上在你家园子里逛,以为我偷你家菜呢!你放宽心,左右他要炖鸭子也得等你回来了一起吃,你出差的时候杀就放不新鲜了,他不会趁你不在下手的!”
袁红想想有道理,于是对陈英明千叮咛万嘱咐地走了。陈英明说:“它每天都能下一个蛋,我还能杀它不成!”袁红听了非但没放心,反而更紧张了。她算计着:她临走前在鸭笼附近藏一个蛋,陈英明喂鸭肯定能看见,那么第一天早上能有个蛋;第二天没有;等到第三天晚上,就问陈英明为什么不发蛋的照片,陈英明一说没下蛋,她就怪他没给鸭子好好做饭,没补钙片,所以鸭子下不出蛋;等到第四天晚上她回去了,再去放一个蛋,说陈英明粗心没找到,就不用担心了。这个计划虽然有点太巧合,但也勉强能圆过去。
第一天,陈英明果然发来蛋的照片。袁红为自己的计划而得意,放松地刷起朋友圈。
第二天傍晚,陈英明又发来一张鸭蛋照。鸭子吃了陈英明的饭,也跟他亲,站在陈英明腿边,把头伸进镜头里。
袁红迷惑:难不成真下蛋了?她将信将疑,打了个视频聊天过去:“吃饭没有?”
“吃了。”
“小咪呢?我看看小咪。”
于是陳英明把镜头转向袁小咪:“小咪——”他伸手逗弄小咪。
“鸭子呢?鸭子好好吃饭没有?”
“好得很!没好好吃饭还下蛋啊?”鸭子一摇一摆地走过来。
“噢!你浇菜去吧,灯这两天接触老不好,天黑再浇水容易摔跤。别忘了给我花也浇点水。我吃饭去了。”
袁红高兴得想发朋友圈,想想不妥——之前已经宣告过鸭子下蛋了。
第三天,鸭蛋的照片也如期而至。袁红把照片发给她妈,嘚瑟:“你当初还说是公的,现在人家每天都下一个蛋!周末你们拿回去吃。”
袁红的妈说:“我们老年人啊,吃太多鸭蛋也不好。《养生堂》说了,老年人一周吃两个蛋黄,也就差不多了,你们一天到晚看手机、看电视,光知道看电视剧,不知道重视健康。我上回体检,血脂还高呢……”
这老妈就是矫情,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么天然的鸭蛋,外人要我还不想给呢。袁红想。不过鸭蛋确实没鸡蛋好吃,发腥。
第四天早上如故。出差一回到家她就端着米糠上楼看鸭。鸭子在鸭笼里半梦半醒,见了袁红,眼皮瞬间放了下来。“真争气!这回好啦,你的命保住了,我也不用买鸭蛋了。”她絮絮叨叨地跟鸭子说。
晚上,袁红正要洗漱,忽然想起预报有雷雨,决定上楼去看看猫和鸭。风已经刮起来了,楼上的花架雨棚都呼啦啦响,她把猫窝盖好,又摸摸猫头,小咪撒娇地呼噜起来。
袁红突然发现陈英明穿着睡裤蹲在暗处墙角,吓了一跳:“你干啥呢!”
陈英明感到原本就昏暗的灯光被挡了,猛一回头。
“……你干啥呢?”
“……没干啥,鸭子下蛋了……”老陈手里握着一个蛋。
“今天不是捡过蛋了吗?一天能下俩?”
“捡过吗?你记错了吧?”
“我记错了?”
袁红疑惑地下楼。
翻翻朋友圈,自打鸭子真下蛋以来,她每天都会发一张不同的鸭蛋照。没错,这几天每天都有一只鸭蛋。
我家鸭子那么高产?
第二天,菜市场里,袁红提溜着一大兜子菜,当卖鸡蛋鸭蛋摊老板叫住她时,她有点不耐烦。南城人很包容,对外地人像南城的天气一样温润,这些年来定居的外地人特别多。这老板东北人,话多,心眼儿更多,卖鸭蛋的人少,这个老板就卖得贵还短斤少两。
“嫂子!好久没见着你啊!”
“嗯,最近都是老公买菜。”
“哎妈,我哥真好!还要点鸭蛋不了?”
“不用了不用了。”
“你家不是爱吃鸭蛋吗?前一阵你买,这一阵我哥买,他跟你一样,不挑太干净的鸭蛋,我一瞅就知道跟你是一家人儿!”
晚上,袁红躺在床上看手机。陈英明进来,关门,关灯。
袁红也黑了屏幕。
“老陈,我吃够鸭蛋了。”
“我也吃够了。”
“以后别买了。”
“嗯,你知道吗,你买的鸭蛋都没我买的新鲜。”
黑暗中,两人相视一笑。
“过几天我休年假咱俩去绿山玩两天吧?”陈英明说。
“嗯,开车去。”袁红把手放到老公手里。
袁红两口子出去了,袁红的妈过来帮忙浇菜和喂猫喂鸭。
“看!我捡的鸭蛋!怎么比你们拿给我的小呢?”家族群里,袁红的妈发来了一张鸭蛋照。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