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阳
在悬崖的树上摘果子,在峭壁的缝隙采药材的山里孩子自然不会恐高。所以,不会恐高的李冬来到这个大都市没多长时间,便当上了蜘蛛人。在李冬来的眼里,三四十层高的楼算个逑,与家乡的山比,那还叫高?
不恐高的李冬来非常喜欢自己的这份工作。每当穿上防护服,戴上安全帽,扎上安全带,系上安全保护绳,连同作业绳上携带的清洗工具和清洗液,将自己悬挂在大厦的半空时,李冬来的心中便情不自禁地升腾起无比的自豪感。大都市算个逑,还不是踩在了俺李冬来的脚下。大都市的人算个逑,还不得仰着头看俺李冬来。那些个牛哄哄的宝马、大奔,还有凯迪拉克,在俺李冬来的眼里顶多算是个屎壳郎。
无比自豪的李冬来最喜欢这个时候的天。在清洗了一阵墙壁后,趁歇气儿的工夫,他总爱摘下安全手套,抚摸一下瓦蓝瓦蓝的天,尽管他并没摸到什么。他总爱眯缝起眼睛欣赏一阵飘浮在头顶那雪白雪白的云,尽管云并没在头顶。最让李冬来惬意的是,暖暖的阳光随着徐徐的清风洒在脸上的感觉,痒痒得让人有些陶醉。陶醉的李冬来忍不住想,除掉俺李冬来,谁有这个福!
悬在都市阳光下的李冬来自豪归自豪,但在他藐视一切的眼里,也掺杂着羡慕。李冬来俯瞰着由高层住宅、洋房和别墅组成的错落有致的居民小区,心里时不时泛起一股酸酸的滋味。他不由自主地想,啥时候,咱也能有一套呢?要是真的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就可以将乡下的老婆翠花,五岁的儿子牛牛,还有爹和娘都接到这个大都市来,过与这个大都市的人一样的生活了。
李冬来还忍不住看的地方是学校。看着深红色的教学楼和绿茵茵的操场,还有奔跑在校园内的孩子们,李冬来忍不住想到自己的儿子牛牛。明年儿子就该上学了,牛牛要上的村小学离自家住的山沟沟虽不算远,可路不好走,要翻过两座山,还要蹚过三条溪水。路不好走不说,那低矮的校舍,哪能与这大都市的学校比呀!要是牛牛能来到这大都市的学校读书该多好呀!
想到这些,本该沮丧的李冬来并不沮丧,他想,山里的路是人走出来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都市是人建出来的。别人能办成的事,俺李冬来也能办成。前山坳的唐大龙如今不是在省城开了公司吗?后山坳的林富贵不也在县城开了个大酒店吗?他们不就是比俺离开大山早几年吗,俺李冬来不比他们缺鼻子少眼睛,脑袋虽然没有他们活泛,可俺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
李冬来攥起拳头一用力,那肌肉蛋蛋就在胳膊上突了起来。李冬来再做一个深呼吸,胸大肌也疙疙瘩瘩地绷了起来。李冬来嘘了口长气,自信心立马倍增。他想,切,就凭俺这身板,还怕挣不上大钱!
李冬来的信心十足是有来由的。现如今,乡下进城打工的人在哪个城市没有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行行业业都有农民工的影子,可唯独很少有人敢尝试蜘蛛人这个行当。别看干这行当没有多大技术含量,可一定要有胆量。胆量谁有?那些经过专门培训的高空作业的人,顶多也就敢攀爬二十几层的楼罢了。俺李冬来比他们强,楼有多高,俺李冬来的胆子就有多大,谁要是能把楼盖到天上去,俺就敢爬到楼顶去摘星星,当蜘蛛人不就是给大楼擦洗身子吗?有逑难的!只要保证清洗干净,东家满意,老板满意,工钱不就来了吗?
10来层的楼,清洗10平方米60元,20层的,就涨到100元,每高十层就涨40元,到了40层可就180元了。一天清洗100平方米就能挣到1800元。一个月下来,就能拿到5万多的工钱。一年中去掉刮风下雨,天气寒冷等恶劣天气不能施工外,怎么也能干八个月,八个月的账,李冬来心里明鏡着呢。所以,越是别人不敢上的楼,他越是争着抢着上。
尽管李冬来当了一年半的蜘蛛人,可至今爹和娘还蒙在鼓里,老婆翠花也一点都不知晓。记得过年回家,爹和娘看着他将一万元一捆的钱码了半桌子,惊得嘴都合不上了,吓得翠花一下子反身将房门关上,倚到门板坍成了泥。半晌,爹才结结巴巴说了句,冬娃子,咱再穷,也不能干打家劫舍的事,那可伤天害理哩,要遭雷劈的呀!
那天夜里,一年没摸过老婆翠花那细皮嫩肉身子的李冬来,尽管起劲儿地施展着男人的魅力,可翠花就是喜兴不起来。发泄后的李冬来伏在多少次梦到的柔柔软软的奶子上,刚想含住那对紫紫的葡萄,却听到翠花轻轻抽泣。翠花双手抚摸着李冬来的脸问,你的脸咋比在咱山里时还黑了呢?你就是不说,俺也知道你吃的苦比在咱乡下还要多,看着你用血汗换来的那些钱,俺就怕!李冬来朝泪水蜿蜒的翠花脸上亲了一口,问,怕啥?翠花闭上泪眼说,怕你不要命!
过了正月,李冬来背起用印有“尿素”字样的编织袋装着的行李离家时,儿子牛牛一下搂住他的脖子,“爸爸、爸爸”的稚气喊声叫得李冬来眼睛有些热了。
如今悬在都市高空的李冬来的脑海里,过年时的情景又一幕幕地呈现出来。李冬来想家,想爹娘,想老婆翠花和儿子牛牛。正因为想,李冬来才越干越起劲儿。
李冬来感觉最舒坦的时候是早上八九点钟,可此时已经临近中午,阳光再不是暖暖的,而是辣辣的,炙烤得工作服有些烫人。直射到玻璃墙上的阳光再反射到李冬来的脸上,让李冬来不敢睁眼睛了。好在公司给发了护眼墨镜,戴上墨镜就可以睁开眼睛干活了。
李冬来一口气擦洗了五十多平方米的玻璃后,停下喘了口气,无意中发现了前些日子曾经擦洗过的金黄大厦。那是座八十多层高的楼,楼表层全被金黄色的玻璃覆盖着,远远望去,就像一座用黄金堆砌的高塔。听说由于楼太高了,雇不到敢爬那么高的蜘蛛人,自打建成后就没有清洗过。李冬来却毫不胆怯地用了二十天的时间,给金黄大厦来了个彻底的大清洗。如今远远望去,那座原本灰头土脸的大厦面目清晰地耸立在林立的楼区中,显得那么挺拔伟岸。欣赏着金黄大厦的李冬来又有些骄傲和自豪了。
骄傲和自豪的李冬来又放眼四方寻找着自己曾经清洗过的楼宇。哈!他欢快地大声笑起来。他发现了银座大厦。银座大厦让李冬来又不禁回想起擦洗它的不容易。银座大厦是个造型别致的大厦,设计师让银座大厦呈螺旋上升的姿势傲立于都市时,可能只考虑它的美观与奇特,根本没有想到给大楼的清洗带来的不便。银座大厦的玻璃幕墙自下而上的一条螺旋尖锐的玻璃棱,在蜘蛛人的眼里就是一把躲不开的十分锋利的刀,即便有能够承重2.4吨,直径18mm的锦纶丝质的保护绳,也没有人敢爬这座楼。当公司老板征询李冬来时,李冬来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想,家乡悬崖上的峭壁比玻璃幕墙的棱锋利十倍,自己系着娘撮的麻绳爬上爬下如履平地,还怕这比悬崖峭壁平滑得多的楼!为了安全起见,公司老板还是让李冬来系上了两根保护绳。历时半个月,在磨损了十根保护绳后,李冬来完成了银座大厦的清洗任务。在公司老板表扬李冬来时,李冬来看到了同行们那齐刷刷射过来的羡慕、佩服、嫉妒的眼光,心想,谁让你们没俺这个胆量呢!
李冬来今天擦洗的楼远没有金黄大厦高,更没有银座大厦险,所以,李冬来一直以十分轻松的心情擦洗着这座四十二层高的名为爱丽舍大酒店的大厦。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云都躲得无影无踪,而李冬来还在大汗淋漓地接受着热风卷来的热浪的烘烤,虽然烘烤让他有些眩晕,可他还是觉得比擦洗金黄大厦和银座大厦容易多了。别的不说,单说风吧,即便在地面感受不到风的吹拂,可在二百多米的高空,就会感到微风扑面,如果在地面感觉清风送爽,在高空中,便是寒风凛冽了。高空作业最怕的是忽然掠过的五级以上的风,如果五六级的风刮来,李冬来就会荡起了秋千,要是遇到七八级风,如果不及时贴墙躲避且牢牢地抓住可抓的固定物,就有丧命的危险。今天,尽管阳光强烈,风始終没有超过二三级,所以,李冬来一直处于坦坦然然的工作状态。
李冬来看看腕上那从地摊买来的电子表,时针已经靠近了十一点半。李冬来停止了对玻璃的清洗,开始整理工具。就在他要提升保护绳时,忽然听到了一声接一声的惊叫。声音是从地面传来的。惊叫开始并没有引起李冬来的注意,他高空作业时,经常听到有人尖叫,那是人们对蜘蛛人高空作业的惊讶。他第一次听到惊叫时,自豪感曾油然而生,心想,大惊小怪个逑,这对老子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时间一长,李冬来便习以为常了,他叫他的,我干我的,从没因惊叫影响了工作。
可是,今天的惊叫似乎有点儿异样,一是叫声不止,二是惊叫的人在增加。李冬来低下头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情况异常,再循着地面上人们的指向,抬头望去,立刻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看到了自己侧上方大约二十米远的一扇窗打开着,窗沿上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孩。
李冬来立刻意识到这是个欲寻短见的女孩。怎么办?能看着不管吗?可是,怎么管?就在他急速转动大脑考虑对应办法时,看到了楼顶已经出现了一些人。李冬来还看到呼啸而至的消防车正在升云梯。李冬来凭借经验估计那个云梯对付十层楼的高度还可以,要达到三十五层的高度是绝对不可能的。李冬来还看到地面在组织人拉起尼龙网,他知道那是在防止女孩跳下来摔伤。李冬来在参加高空作业培训时曾听老师讲过,在一百米左右高度摔下时,即便有安全网接着,也无法避免对身体的严重伤害,甚至会性命难保。
紧紧盯着女孩的李冬来发现女孩一边身体前倾,一边朝身后说着什么。李冬来估计可能有人破门而入,在试图劝说女孩。可李冬来从女孩更加危险的举动感觉危险性在急剧增加。李冬来将希望寄托在楼顶的人,他知道,那里不仅有专程前来搭救女孩的人,还有自己的同伴,凭他们多年的攀爬经验,还是能够对付眼前突发的情况。当李冬来看到有人在借助保护绳往下滑动后,紧张的情绪稍有松弛。可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松弛的心又紧张起来。李冬来看到那个女孩发现了头顶上的人后,身体又往前探了一大块,如果不是她还有一只手抓着窗框,人几乎就要悬空了。
怎么办?李冬来想要爬上去救女孩,可是,他无奈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即便将自己提升到同女孩一样的高度,可横向距离还有四五米,除掉平滑的玻璃幕墙,中间没有任何可攀爬的借助物。
耳听着地面传来的惊叫和哭喊,还有喧嚣的吵嚷声,再看头上已经停止下滑的抢救人举止无措,李冬来的心变得越来越紧张,紧张得不敢呼吸。
正午的阳光分外刺眼,尽管隔着一层墨色眼镜,李冬来还是感到了热对眼睛的灼烫。极度紧张加上阳光的暴晒,李冬来感觉自己不再是大汗淋漓,而是再也流不出汗了。一波又一波的眩晕袭来,身体的条件反射让他的眼皮发黏,整个身体都在干裂,他甚至听到了干裂的身体发出的嘎嘎声。
李冬来咬着牙坚持着,他满脑袋的念头都是,绝不能眼睁睁地让女孩在自己的面前丧生!此时此刻,他的思维全部集中在女孩身上,他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大山的家,忘记了家里的爹娘,忘记了老婆翠花和儿子牛牛,更忘记了他来到这个大都市所要实现的梦想。
李冬来这个只在大山里念了六年小学的山里人,绝对不懂自由落体定律和抛物速度与距离的计算法则,仅凭预感,便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弹射了出去。无法用刹那或者瞬间描述,就在李冬来荡出去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女孩便没半点偏差地砸到了李冬来的怀里。就在他死死地将女孩抱住后,绳子又将他反弹了回来。随着一声咔嚓的玻璃爆裂和女孩的尖叫,李冬来便失去了知觉……
很快,一只涂满了灿烂阳光的金凤凰,背负着女孩展翅飞翔在都市上空的传说在这个都市口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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