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的年纪

时间:2022-02-11 18:41:18 

吕传彬

谢莉想不起来,她是如何被罗松吸引的。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深黑色的头发常散乱在颈后。高高的个子,有点儿习惯性的弓背,尤其是跟她说话的时候,总是低下头,凑近着听,很恭敬的样子。

那天他来修电脑,在学校的一间小办公室里。谢莉正在为学校的募捐活动帮忙更新数据、打报表。她半年前刚辞职,原来在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做兼职助理,公司小,时间灵活,方便她照顾女儿,一做就做了十多年。

其实她早就不必工作,丈夫已经是一家公司的财务总监,收入颇丰。但她工作得顺手,又受老板的信赖。要不是来了一位田雪,她本来没想要离开。

会计所常招实习生,田雪就是最新的一个。她不仅聪明伶俐,还喜欢问这问那,两个平时闷头寡言的老板不仅不嫌烦,还争着被她“折腾”,像在宠一个不是女儿的女儿。

谢莉开始也挺喜欢这个能干的女孩,可不久田雪就频频告诉谢莉,她工作上应该如此这般地改进。谢莉先是听了心烦,而后渐失自信心,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落伍了。平时她每天早上梳妆完毕,总是颇为满意地看一眼镜中的自己。但自从田雪来后,她在镜子里看出越来越多的瑕疵,还有越来越难以遮掩的皱纹。

一天她去上班,刚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田雪清脆的笑声。一个老板也跟着笑个不停,连声说:“对,对,还是你机灵!”谢莉停住脚步,脑子里突然有了不做的念头。

谢莉不是个好胜的职业妇女,她环顾自己的家,觉得很满足。退职后,她打算从院子开始慢慢装修整栋房子。她也跟一些居家母亲们一起,到公共图书馆或社区剧院做义工。当有人推荐她去给学校募捐帮忙处理数据时,她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这回没人会对她指手画脚,只有家长教师联合会对她的信任和感激。

活儿不难,但很花时间。她常一个人在小房间里,今天难得有个人来修电脑。罗松是新来的一个家长,谢莉还不熟,听说是离婚不久,带着一个女儿搬到这儿来的。他话不多,在电脑上测试了一番,又钻到桌子底下检查线路。谢莉便到过道里去喝口水。

学生们都在上课,很安静。她看着墙上挂的学生美术作品,找到自己女儿的,是一幅水粉画。她认出是自家后院的梨树,还是女儿十岁生日时种的,粉白的花一年比一年开得茂盛。一眨眼,女儿再过一学期就要高中毕业了。

日子就这么跟着孩子的成长又转了一轮。她这么想着,慢慢走回小房间。

“好了,只是个小问题。”罗松从桌后站起来,把键盘推向她。

“哦,谢谢。”

“怎么,你不舒服吗?”

“没有啊。”谢莉抬起头,正逢罗松关切的眼神。她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脸颊:难道自己的脸色那么难看吗?

罗松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谢莉,“如果有问题,尽管找我。”他注视着她,像在等一个孩子做保证。

谢莉笑了,也像孩子一样郑重地点了点头。“好,有问题就找你。”

罗松走后,谢莉在桌前坐下,空空的屏幕上映出她的脸影,带着一种陌生的失落感。是想到了女儿要走,还是自己上了年纪?难道她有自己都不懂的心思?她忙打开没做完的表格,让一大片空格暂时隐去了阴影。

谢莉很看重附近一所私立学校的纪律和学风,自费送女儿去那儿上学。平时他们跟其他家庭并不热络,但生日、节日一类的聚会,他们还是有邀请就去的。

就在这么一个晚会上,谢莉跟几位妈妈一起闲聊,互相交换了对各自女儿穿着的看法。她们都看不惯现在女孩子内衣外穿的风气和对黑色化妆的热衷,庆幸她们的孩子上学时得穿校服。

但也有家长坦白说她们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曾让她们的妈妈头痛过,有的把牛仔裤糟蹋得像从垃圾箱里捡来的,有的浓妆艳抹模仿三流女星。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谢莉也笑了。她能想象,虽然她的青少年时代所谓的“叛逆”,也只不过是把马尾辫松开披在肩上,或是穿一条从个体户摊头上买的“出口转内销”的牛仔裤,绝对舍不得糟蹋的。她隐隐记得第一次穿上牛仔裤的时候,上面包得紧、下面带点儿喇叭,让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从大腿到腰间的线条。以往身体是遮掩在衣服里面的,现在身体则透过衣服显耀出来。她既觉得害羞,又觉得一种略带刺激的自由。

不远处,谢莉的丈夫正在跟一位学生爸爸说话,看他的神情,多半是在谈最近税率或利率方面的趋向。他也可能是在谈棒球,他最喜欢看棒球。有意思的是,他谈棒球时的表情跟谈税务时差不多,对各队的比分、各球员的成绩,分析得极为严谨、透彻。

棒球赛季还没开始吧?她正想着是否走到老公那边去,还是不去打扰他们,只见门厅里跑进来一个人,兴冲冲的,是罗松。

这时大家都已吃完,转到客厅里用甜点。罗松拿了个盘子,一个人到饭厅里的自助餐桌上拣剩下的东西吃。谢莉走近几步,打了个招呼。

“真不好意思,看我狼吞虎咽的。”罗松说。

“你吃吧,我不该打扰你。”

罗松摇摇头,示意没关系。“咳,刚才跟女儿吵了一架。我是又累又饿,她却越吵越来劲。而后她一甩门,跟男朋友出去吃饭了。那谁带我出去吃饭呢?我可没有男朋友!幸好想起来这儿有个晚会。”

他说得有声有色,谢莉忍不住笑了起来,连她的丈夫都听见了,扭头看了她一眼。她忙捂住嘴。罗松却很得意,一边继续大口地吃,一边瞟了她一眼,似乎很高兴把她给逗笑了。

谢莉看到他的眼神,不禁脸红。她说了声“你吃吧”,就走到老公身边。他正在讲解一个财务案例,用不标准的英文尽量把每一个细节讲得跟“一加一等于二”那么清楚。

谢莉委实为老公觉得自豪,从当年国内一个财务科的小职员,辛辛苦苦做到今天的财务总管。即使她不感兴趣或听厌了,也时常努力听个究竟。但此时,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又想起第一次穿牛仔裤时的感觉。如果几分钟前,她还只是晚会上一个不起眼的妈妈、妻子,罗松的眼神則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赤裸裸的女人。

一天清晨,一辆黄色的校车停在门外。谢莉很纳闷,学校不远,女儿平时都是骑自行车去学校的。她裹着睡袍跑了出去。车门打开,竟是罗松,对她招招手:“快上来吧,我们郊游去!”

“我还没换衣服呢。”她正要跑回屋里,但想到老公还在家,只好转身拖着拖鞋上了校车。

车门在她身后关上,罗松扳了闸,车子“咯噔”一下启动。她突然感到茫然,他们这是去哪儿呢?

谢莉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喘着气。她扭头看窗外,但窗帘还拉着。再看床的另一边,老公已经起床。她听见楼下有开冰箱的声音。老公总是轻手轻脚,以免吵醒她们母女。

谢莉靠在床头,呼吸渐渐平缓,但一闭上眼睛,看到的仍是那辆黄色的校车。真荒唐!她翻身下床,快步跑下楼。

“哎,老公,你不是过两天要出差吗?我跟你一起去吧!”

“怎么,女儿一人在家,你放心吗?”

“就两三天,应该没事吧。”她不愿承认,她开始不信任自己、担心自己。她觉得身边得有个人。

这次出差是一个什么协会开会,谢莉的丈夫认识不少人。当他看见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同僚挽着一个年轻女人时,不由“啊唷”了一声,“这家伙刚离婚,怎么这么快就有新太太了!”

谢莉捅了他一把,“你眼红啦?”

老公憨厚地笑笑,谢莉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看他还是二十年前谈朋友时的那个老实样。

“过去陪女儿,以后就陪你啰。”每天会后,谢莉都陪着老公,非常尽心。

谢莉重回学校时,心情很平静,好像重新找到了重心。可是,工作了没几天,电脑又卡壳。谢莉的心“咯噔”了一下。她呆呆地坐在电脑前。抽屉里有他的名片,但她没去拿。她不喜欢刚才那一秒心动的感觉。她到前台去找秘书帮忙,但秘书一听是电脑问题,便拨电话找罗松,说他马上就来。

“他真是个好人!”秘书两手合十地感谢“上帝的恩赐”。谢莉只好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罗松果然很快就来了。又是个小毛病,一会儿就修好了。

“这回一定没问题,否则你可要讨厌再见到我了。”

“哪里。”谢莉说,但觉得自己回答得太快了一点儿。

“我倒是很高兴又见到你。”

谢莉心头一紧,不知该说什么,便埋头整理表格。

“你要不介意的话,我就坐这儿吃我的三明治,行吗?”

“你还没吃午饭?都快两点了。”

“这不刚要吃,就接到学校的电话。”罗松在一旁坐下,拿出三明治。

“其实我不急。”

谢莉眼前的数据有些飘忽。他真的这么想见到我吗?小房间里,他咀嚼生菜的声音很清脆,谢莉听着心里发麻。

“我还想问问你呢!”罗松说,“你的女儿怎么这么出色?学习好、小提琴拉得好,还参加游泳队。我的女儿什么都不行,还老想做模特儿、当明星。”

“你女儿是很漂亮。”

“麻烦。为了她,我还得积极给学校服务,免得她被开除喽。”他做了个无奈的鬼脸。

“不会的。”谢莉递给他一杯水。

罗松举起小纸杯,做干杯状。“谢谢,跟你说会儿话,我就感觉好多了。”

这以后,谢莉在小房间里工作的时候,越来越觉得寂寞。有时她会听见他“弄擦弄擦”嚼三明治的声音,有时她会看见他最后一次离开时的背影,那微弓的颈背,散着蓬松的头发。

学校的项目做完了,谢莉就忙着装修房子。一次在去家居店的路上,她看见他在路边泊车。她的心往上一提,既想要他看见,又担心被他看见。她照了照后视镜,这几天在外面跑,都沒注意自己的外表,看这越来越打褶的脸。她差点儿闯过一个停车牌,被迫急刹车。她骂了自己一句:轻骨头!

可是第二天出门前,她在梳妆镜前坐了好一会儿,上完了面霜、眼霜,还选了一支玫瑰色的口红。她一向知道自己皮肤好,配玫瑰红艳而不俗。她并不期望见到他,但万一碰见了,她希望他看到一个漂亮的她。

在镜前试衣时,她很惊讶自己人到中年,竟还有线条,丰盈中还有昔日窈窕的影子。这些年,她买的衣服越来越宽松。但不知不觉的,她又开始买小一号的服饰,紧一点儿,再紧一点儿。她想象一个男人眼中的自己,想象一双陌生的手搭在腰间,让她紧张、惶恐——那从自己丈夫的手上不能再得到的感觉。

好长时间没有看见他,谢莉开始笑自己。他有什么地方值得“爱”吗?一个离婚的单身父亲,租个小公寓、开辆破车,女儿管不了,自己可能也不得力,一个小小的电脑问题都搞不定。再说,他真的对她有什么意思吗?也许他对哪个女人都献殷勤。

那个学校秘书不就被他迷倒了吗?谢莉越想他们每次的见面,越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多心了。他那让她脸红的眼神,也许只是她的想象而已?她何必要这么想象呢?她不是她母亲,她爱惜自己的丈夫和家庭。

女儿进了一所理想的大学,谢莉把在养老院的父亲接回家来一起庆祝。父亲虽然多病,但精神一向很好,看不出二十年前曾受过离婚的打击。

当时离婚很突然,母亲有了外遇,不顾子女的反对,执意要离,并随即再婚。20世纪80年代末,邻里哪有这样的事,即使有,也不会发生在他们这种正派的人家。之后谢莉再也不想见母亲,提都不提。直到要出国的时候,才经父亲劝说,勉强带着刚会走路的女儿去母亲的“新家”。

走进一栋黑漆漆的老公房,谢莉差点儿掉泪,说不出是伤心还是羞辱。嫁到这么个破地方,年轻时做这种事是愚蠢,上了年纪再这样,又算是什么呢?母亲的男人比父亲小,保养得不错,看上去比母亲还年轻几岁。他似乎很讲究吃喝,但自己不动手,吆喝着让母亲给客人泡茶、端点心。

谢莉看着恶心,想帮母亲回他两句,但又想这是母亲自己做的孽,还是让她自己受这份罪。

母亲老了不少,从中年一下子滑入了老年。她过去从不羡慕别人抱孙儿,但这次看到小外孙女则喜欢得不得了,抱着不放。“宝宝别忘了再来看外婆,知道吗?外婆再给你买糖吃。”

母亲一个人送她们到汽车站,恋恋不舍地目送她们远去,对她们招手。

这个场景老是像鱼骨头似的鲠在谢莉的喉咙口。

当初母亲宣布离婚的时候,跟她现在一般年纪,脸上却闪着少女般的痴迷,执意要尝禁果似的。她经常借口加班,很晚回家,把旧裙子改成新样式,还时不时地在镜子前逗留。

谢莉一直没注意,因为她那时刚开始谈朋友,怎么也没想到,母亲竟也在外面“约会”。这以后,她对自己的恋爱失去了任何浪漫的憧憬,只想选一个老老实实的嫁出去。

来美国后不久,她就把父亲接过来,但从未跟母亲联系。父亲劝她不要记仇,但谢莉不知怎么跟他解释,她心里有的不是“仇”,是羞辱。不是她恨母亲,是母亲作践了自己。

初夏的一个周末,谢莉去超市买饮料和甜点。晚上女儿要去一个毕业生晚会,家长们也有一个聚会。她正在决定买巧克力还是香草冰激凌的时候,肩膀上搭了一只手。她没有马上回转头,但心一颤,似乎已经知道是谁,似乎她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让我猜,你在为今天晚上的聚会买甜点?”他脸上带着顽皮的笑,“买巧克力吧,我最喜欢巧克力。”

“好吧,就买巧克力。”谢莉顺手拿了一盒。

“其实我没什么好庆祝的,我的女儿不愿上大学,跟她男朋友去上海了。”

“是吗?当明星去了!”谢莉看他不高兴,特意说得很欢快。

“谢谢,但愿如此。”罗松耸了耸肩,“我们晚上见?”

“晚上见。”

本来一句平常的话,她却说了心跳,觉得像是在秘密约会。她凭什么有这种感觉呢?两个月不见,说不定他已经有了女友,今晚他可能有伴。她是什么都不知道。可她抹不去肩膀上留着他的手的感觉。她喜欢他看着她的眼神。她想不起老公是否曾经这么看过她,但她知道,在她的年龄,不会再有人这么看着她了。

晚上,谢莉坐在梳妆台前精心描画。她觉得身不由己,即使她告诉自己荒唐,她也停不下来。原来一个跟老公一起去露露脸、打打招呼的晚会,一下子变得那么特殊。

“妈,你好了没有?怎么这么慢哪?”女儿在门外嚷嚷,催谢莉帮她试新裙子。

谢莉拿着粉饼的手停在半空,看着镜中的自己,哭笑不得。她这是在做什么呢?现在是女儿绽放、争艳的时候,她当妈妈的还在争什么呢?她应该有一个做母亲的庄重。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母亲是不是就在这最迷惑、最脆弱的日子里,输给了一个女人残存的欲望?一个男人要她,她不能不抓住他。她是不是也相信了那个男人的眼神?看到了最后一丝希望,不管它是真实的,还是幻想的希望。

如果罗松真的要跟我秘密约会,我会答应吗?

谢莉浑身打了个战。

女儿又敲了敲门。

不,她不是在跟女儿争,她是在跟时间争,无情的时间。

女儿穿了一条乳白色的吊带连衣裙,纯洁、活泼,脖子上戴了一条父母送的生日宝石项链,跳上一个同学的车。

老公对女儿叮嘱了几句:“当心点儿,别喝酒,早点儿回来。我们可以去接你!”

女儿隔着车窗,跟他们挥了挥手,也不知道听见没有。他们目送着车远去,门厅里突然变得异常寂静。

“我們也该去我们的晚会了。”老公说。

“嗯。”谢莉点点头,但站着不动。

老公拍拍她的肩,拍得很轻,但她却觉得很沉重。夕阳在树丛后沉落。她的眼前又浮现出母亲的脸,那张泛着红晕的脸,充满了期待和无畏,即使是扑向火苗,也义无反顾。

谢莉曾经那么厌恶那张脸,但此刻她却觉得像是在看着自己。羞辱像晚霞一样,灼着她的双颊。

如果她原谅了母亲,母亲是否也能原谅她?

谢莉从未感到与母亲靠得这么近。母亲会怎么说?是同情还是告诫?但她眼前只有母亲孤零零的影子,在车站默默地向她挥手。

一滴泪顺着谢莉发烫的脸颊滚落下来。

“怎么,还伤心呢?”老公递过她的手提包,“我去开车,咱们快走吧。”

“哎,来了。”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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