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莹
张多余本名张多渔,因长期贫困,村民都觉得他多余,故都称他张多余,时间长了,都忘他本名了。
在张多余41岁那年,全国各地开始“精准扶贫”,甚至连村里的大喇叭都赶时髦三天两头地宣传“精准扶贫”。张多余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时很是不解,扶贫他知道,啥叫“精准”呢,我想吃啥就有人送啥是不是“精准”。还没等张多余琢磨出味儿来,村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山沟沟里来了个年轻的大学生村官小树。小树长得像他的名字一样,直溜、挺拔,有些清瘦。小树干事勤快又有文化,从不端着干部的架子。农忙时小树常常和村民们一起挽着裤脚干活儿,空闲时也爱和村民们一起说话聊家常。村里人都很喜欢他,总是小树长小树短地招呼他,心底里完全接纳了这个从外乡来的随和又热心的年轻人。但张多余是个例外,张多余从不主动和小树说话。但是小树却很喜欢这个整日沉思有点邋遢又有些超然物外的中年汉子。初生的牛犊谁没有个雄心壮志呢,小树的雄心壮志就是要帮助村子解决张多余这个老大难贫困户。别人都不知道,小树的这个雄心壮志没有豪言壮语,只把它藏在了心里,谁也没对谁说起过。张多余这个当事人也不承想过“精准扶贫”这个时髦词会和自己有关系。
小树从村民们的三言两语中知道了张多余是个“哲学家”,总喜欢追问人生的意义,还知道张多余虽然穷但不是一无是处,他有一身织网捕鱼好手艺。小树明白了,要想让张多余把这一身好手艺展现出来,得先帮张多余闹明白他想秃了头,想出了皱纹也没想明白的问题——他活着的意义到底是啥。小树仍然会和村民们打成一片,但是单独把傍晚的时间留给了张多余。不管刮风下雨,小树都会去张多余的院子里和他谈心。起初张多余并不搭理他,只对他拿来的炸花生感兴趣。小树也不觉得受到了冷落,仍笑眯眯地和他吃着花生谈人生,隔三岔五地还要往张多余的院子里拉点砖头、水泥。时间长了村子里的人都看出来了,小树这是要改造张多余。大家伙儿担心小树这个小年轻在张多余那里栽跟头,可是看着小树信心满满的样子又不忍心打击他,只好默默叹气。
小树明白村民的好意,可是他決心要干点事,就得撞了南墙才能见分晓。眼看着张多余的院子里堆满了盖房子用的木材、砖瓦和水泥,小树开始动起手来。城里的学生娃没干过泥瓦匠,但是也照着书本有样学样地架墨、砌砖、拌水泥。张多余觉得小树笨手笨脚的样子很好笑但又很可爱,黑黑亮亮的眼睛里总透着股暖烘烘的坚定。
张多余仍然不爱跟小树说话但是主动和小树一起修起了院墙。小树干活的时候总是爱说话,大多数时间都是自言自语。昨天说“在十九世纪的德国,出了位厉害的哲学家、革命家叫马克思,他跟你一样也思考人生的意义,他觉得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人应该通过劳动实现自身的自由全面发展”,临了还要问一句你觉得马克思说得对不对;今天说:“《淮南子·说林训》里有句话是‘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告诉咱们站在河边想吃鱼,就得回去结网子呢,原来咱们总挂在嘴边上的那句老话‘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就出自这里呀,”末尾也不忘感叹一声古人真有智慧啊,那么深刻的道理一句话就概括了;明天又说:“其实咱们现代人也不差,你看‘精准扶贫这个词既有鱼也有渔呀。”小树总有使不完的劲儿和说不完的新鲜话,这让张多余感到有些惶恐,因为他想起了自己在小树这么大的时候什么也没干。
张多余仍然沉默但是他却很喜欢听小树说这些“鱼”和“渔”的事,因为这会让他记起自己原本叫张多渔。张多余很期待小树的到来,但是偶尔也会害怕小树的到来。小树说的话和小树的热情活力就好像一颗小石子掉进了他心底万年无波的那口枯井里,惊起一圈圈涟漪。他绕着和小树一起修缮好的院子转了一圈,忽然在院角看到一张渔网。那网是张多余的父母留给他的财产之一,因为不值钱所以才没有被张多余拿去换成酒。张多余自己都记不起这网被扔在了哪里,小树却借着收拾屋院的机会把它寻了出来挂在了院角。张多余盯着那网看了一会儿,转身回了屋子。不多一会儿屋子里翻箱倒柜的声音没了,张多余抱着个木头箱子走到院子里,开始仔仔细细地修补起那张渔网来,边修边嘟囔着小树这小子跟他玩攻心计。可他忘了是他自个儿心甘情愿地进了那“圈套”,中了小树并不算高明的攻心计。小树傍晚来的时候,张多余已经收拾起工具张罗起饭菜。院子里好像一切都没变,但又好像哪里都变了,小树看见了那张被复原了的大渔网。
院子修好后,小树还是每日都来和张多余一起吃饭、说话。只不过小树带来的东西里不仅有花生米还多了几本渔业养殖的书。小树说下个月村里会请市里的渔业养殖专家来指导村里的养殖生产,他得赶紧学学。张多余想他爹妈打了一辈子鱼也没看过这些东西,他有些好奇这书上都讲了啥。所以那一年大沟村出了个怪事——高中就辍学的张多余忽然看起了书。也许是从小随着张大网捕鱼的经验帮了忙,也许是天赋,张多余对渔业养殖知识的理解竟比小树这个大学生还强了不少。专家开指导讲座的那天,张多余甚至还能提出一些问题和专家讨论讨论。村里人看着张多余恍然记起,他是张多渔呀。
小树来村里的第二年年末,帮张多余申请了农村养殖贷款。享了小半辈子穷清闲的张多余终于想换个活法,试一试通过辛苦劳动走上致富之路。他拿着钱先买了些生石灰,预备给池塘除草排水清淤之后进行消毒杀菌。赶在春夏之交,鱼塘准备就绪了,张多余买了一批草鱼苗和饲料,小心翼翼地投下了他的第一批宝贝。选择草鱼作为第一次实验是张多余和小树反复讨论的结果,虽然草鱼便宜但是草鱼的市场需求量大而且养殖周期短,极大地降低了养殖风险。在等待鱼儿长大的日子里,张多余根据专家和书本的指导科学投喂饲料和药饵,每日开动增氧机,定期去巡塘清理杂物,有计划地加水换水……小树得了空也常去看顾鱼塘,池塘边上总能看见一大一小爷俩的身影,身后是两串深深浅浅的脚印。自打投下了第一批鱼苗,张多余像是找到了生活的奔头儿,他不再无所事事地空想人生,而是踏踏实实地用双手去触摸人生,用双脚去丈量人生。
草鱼肥美的时候,张多余拿着自己亲手织的网下了池塘。捞上来的第一批鱼,张多余没有拿去卖掉。他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挨家挨户送去了一条他自己养自己捞的鱼。当最后一缕落日余晖被月光驱散的时候,张多余才满脸兴奋和喜悦地回了院子。小树早已做好了一桌鲜鱼宴,备下了一瓶好酒来庆祝。庆祝什么呢?小树想一杯薄酒一庆鱼塘丰收,二庆自己雄心壮志得以酬,三庆张多余终于寻到了“渔”。
一个都不能少的小康路上,大沟村首次实现了全体集合。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