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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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上方电子屏上的左飞字幕怎么改成花季KTV了?当年分明是在这儿和九常办的结婚手续。到民政局大门口向门卫打听,才知道办证大厅早挪到河西新区了。
是从那座彩虹桥上去河西的,叫“四桥”。记得小时候随大人进城赶集,河上仅一座三孔的拱桥(听说解放初建成的),远望很美观也很壮观,只是桥面太窄了,会车时都要小心翼翼。现在算来,加上城北的高速桥、城南的铁路桥,都有“七桥”“八桥”了。前些年河水渐瘦,瘦成一线细流,眼下水色一天,下游拦起了橡胶坝,听说还要复航。
车上,小彬在哭泣,白梅心疼地把他揽到怀里。坐在身边的九常仍是一脸坦然,白梅不禁咬咬牙,恨死他了!
河西的路宽,路边的柳树也格外绿。办证大厅在朝阳小区外侧的门面里,门前竖有公交车站牌。早知通有公交,不坐这辆红三轮了,花十几元冤枉钱。路两边五颜六色的私家轿车望不到尽头,以致红三轮没个安放的地方。看来都是办结婚手续的吧,不像她们——谁知大多全是来离婚的。
那个身材高挑衣着暴露的少妇从大厅出来扬长而去,婆婆在后边追着骂,我给你端吃端喝伺候你十七年,从来没让你下田晒过太阳,村外哪块田在哪儿你都不知道。还有,那女人都四十多岁了吧,胖得脊梁跟门板似的,窜到公路那边要跳河,几个汉子拉不住,有个十好几岁的男孩儿在一边哭,可能是她儿子,都比她高出半头呢。还有一对小夫妻,男的愣头愣脑,把那少妇打得满脸淌血,几个也是来离婚的女人围上来责问他为什么打人家。他拧着脖子说,她骂我妈!几个女人撇撇嘴,嘿嘿,还是个孝子呢。
白梅一时闹不明白,你们既然都是开着私家车来的,有车有房,干吗还要离婚啊?不过,她和九常可不像那对小夫妻,离就离吧,没有什么可争执的。可此时,她情愿让九常也打她一顿,只是他一点儿情绪都没有,从红三轮上下来,都走到办证大厅门口了,还是一脸坦然。
白梅望一眼办证大厅上边的左飞字幕,这回没错——拉紧小彬的手,跟九常说进去吧。可九常就跟没听见似的,依然专注在别人的打闹中,像个局外人,好像他不是来离婚的,是来看热闹的。此时她心里五味杂陈,这一进去,出来就是两重天。找个家境好的男人嫁出去,看婆婆还在邻里间得便宜卖乖不?只是擔心以后九常怎么办?九常呢,还真让人又怜又恨,当时她说咱们离婚吧,他说行;她说小彬跟我,他还说行;她说走咱去民政局,他说走就走,脸上平静得没一丝波澜。后悔当初怎么嫁给这么一个没血性的男人。
白梅又在心里跟九常说,别看人家的戏了,该咱们演出了。推了他一把才把他推进门。她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门外那只脚却怎么也迈不动了,有人抱住了她的左腿——是小彬。
此时小彬的脸上再不是那种惯常的顽劣相,把她的腿抱得比铁箍还紧,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泪眼鼻涕,可怜巴巴地跟她说:“妈,爸爸给你买不起车,等我长大了给你买;爸爸给你买不起房,等我长大了给你买;好吗?好吗?”
儿子的话像一座大山,白梅想靠上去,却一跟头栽倒在门外。眼眶里蓄满的泪水在地板砖上肆意汪洋,不禁号啕大哭。在她的哭声里,九常才过来拉她,一脸茫然,刚才小彬的话敢情他没听见。几个来离婚的女人也围上来劝她,看看你家的孩子多懂事,还离啥婚呢,回家好好过日子吧。她们越这样说,反而使她越哭越厉害,哭得一塌糊涂。
白梅哭够了,才手撑着地坐起身子,顾不得抹泪,攥紧小彬的手哽咽着问他:“以后你还在手机上玩游戏吗?”
“不玩了!”
“还去网吧上网吗?”
“不去了!”
“要是考试成绩再倒数第一呢?”
“再开家长会会不会让爸妈挨老师批评了。”
小彬的声音把白梅的耳膜都聒疼了,那种宣誓般的口气,似乎是想让所有人都听见。她浑身来了力气,仿佛重新生出筋骨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身子,跟儿子说走,咱回家。
几天前大姐来她这儿,听说她要离婚,极力劝阻,孩子都有了,跟他好好过日子吧。大姐劝不住,回去后又让母亲来劝她,也没劝住。没想到倒是被自己几岁的孩子劝住了,想想自己真没用。
白梅没有理睬九常,只是偷看了他一眼,他正殷勤地拍她身上的灰尘。小彬挽救了他们的婚姻,又信誓旦旦保证不让家长再受老师们的批评了,可他依然不惊不喜,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如此没心没肺,死猪不怕开水烫。
不是看在小彬的分上,恨上来真想再转回办证大厅!这时恰巧公交车来了,九常这才开口跟她说,上车吧。她膀子一甩,不上,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既然不离婚了,既然小彬说等他长大了给她买车买房呢,索性超前享受,看看坐轿车是什么滋味。平时接送小彬上学,常被他抱怨别的同学都是爸妈开轿车接送的——也让他提前在车上找找感觉!
车里开着暖风,一家人挤在里边,感觉从来没有过的舒适。尤其历经刚才那场未遂的妻离子散,更显得弥足珍贵。轿车在公路上滑行,平稳得像走在镜面上,不像刚才乘坐的那辆红三轮,一路上颠得屁股生疼。轿车真是好东西,一家人挤在一起,起码从客观上说把距离拉近了。暖洋洋的,又温馨又体面。怪不得如今的新婚夫妇都要拥有私家车。
九常坐在副驾上,白梅和小彬坐在后边。她看不见自己的脸庞,小彬的脸被暖风吹得云开日出。
“长大后打算给妈买什么车?”
“房车。”
“房车?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是那种加长的,跟咱家租的房子那么长。”
白梅一想到她家租的房子,心情又陡然低落到了极点儿,噘着嘴问他:“要那么长的车干吗啊?”
“坐人啊,等我长大了不仅给你们买车买房,还要给你们生一大堆孙子呢!”
白梅笑了,笑得很开心。今天,包括这些天、这些年她还没有这么忘情地笑过呢。笑着笑着朝九常的肩上打了一巴掌,孩子这么有志气,你咋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九常这才回过头朝小彬淡然一笑。
汽车配件厂家属院那两扇锈迹斑斑的大门半开着,有路人念成汽车配牛厂——那个件字左边的偏旁掉了,掉成牛字了。据说自打汽配厂破产后,那些有门道的、出去经商做生意的,发迹后都搬走了,剩余的下岗职工全是开三轮载客、在大街上摆菜摊。里边的房屋私搭乱建,进不去轿车。
白梅跟师傅说就停这儿吧,到了。九常说他没带零钱,白梅问师傅多少钱,她回头说5元。白梅张了张嘴,在心里说知道这么便宜,来时不坐那辆红三轮了,颠得屁股疼还要15元呢。师傅转身接钱时尽管戴着口罩,她还是看到她眼窝里、两边的颧骨上青一块柴一块的。不禁悚然一惊,按理说不该问,可她当时不知怎么想的,还是问了。她说是那死鬼打的,白梅知道她说的死鬼肯定是她老公,可她接着又问了不该问的话。
“他为什么打你。”
“不为什么。”
“他是做什么的?”
“什么都不做,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
“经常打你吗?”
“隔三岔五吧。”
“那你干吗不离婚?”
“我干吗要离婚?”
白梅讨了个没趣,咕咚咽口唾沫,像咽下一只苍蝇。还能再说什么呢,扯一下小彬的胳膊,大声跟他说,下车!
2
大门口那个戴顶护耳皮帽,卖烤红薯的人是九常老家村上的。看他们从外边回来,从烤箱里拿出个热红薯给小彬吃,九常死活要给钱,人家死活不要。九常左冲右突给人家扫了微信,还关心地问白梅也吃吗?九常还真会做样子,走进大院时,看白梅牵着小彬的左手,他赶忙牵着小彬的右手,给人感觉家庭幸福其乐融融。
左邻右舍问他们周末带孩子去哪玩了,是去公园了还是去河边了。小彬抢着说爸妈带他去看电影了,人家问看的什么影片,小彬想了想说外国影片,《蓝色情人节》。
白梅没看过这部影片,不知其内容,平时也没时间没心情看电视、电影,不过听片名怪撩人的。
小翠拎一塑料袋打碎的肉馅从外边回来,跟白梅说中午包饺子,一会儿过来吃啊。那个她叫刘姨的,今个儿收摊儿早,三轮车上还剩几个白萝卜,非要送给她,拿回去吃吧。白梅说俺家院里种的有,你给小翠送去吧,她刚打了肉餡。
大院里住的虽说都是穷人,但感觉和老家一样,吃饭时端着饭碗串门子;谁家做了好吃的,东家送一碗西家送一碗;热热火火,那种乡里乡亲的亲情还真让人心生眷恋。不像他们说的那样,住在高档小区里,住门对门碰面连句招呼都不打,老死不相往来。
白梅家租的房子在大院的尽头,转进一个逼仄的小道,两边长满荒草。一只刺猬挡在路上,似乎在打盹儿,九常朝它跺了跺脚。从墙头上够下钥匙插进锁孔里,插到顶端再退一步,缓着劲拧几下才打开。这种放钥匙的方式、这类蜜蜂锁怕是在农村也少见了吧。城里几乎少有这么大的院落,几乎全被九常开垦成菜地。
夏天里院墙上爬满了丝瓜秧、茶豆秧,菜地里搭满豆角、西红柿棚架,边沿上还有一畦韭菜。不上化肥不打农药,种的菜吃不完,九常也不让拿街上卖,全送给邻居了。如今到了冬天,里边长满萝卜白菜,水嫩水嫩的满眼是绿。
三间瓦房,没装防盗门,窗户上也没安护栏。九常还特意从门窗上取下一块玻璃,让燕子自行出入,春来在梁上做窝。主屋左侧另有一间厨房,那年刚租下房子时,九常贴着厨房搭建了一间板房做洗澡间。
房主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儿子读完博士在上海发展,她过去给儿媳照看孙子。也不收他们房租了,只是房子哪出了毛病,他们要自己修修补补。这不,今年夏天屋顶漏雨,九常请人在上边加盖了一层绿铁皮瓦。老太太还让儿子给他们打来五千块钱。
之前小彬每次放学回来,不是夺大人的手机玩游戏,就是抢过遥控板看电视,从来不主动做作业。催他也无用,非得强迫他或是打他几巴掌才勉强打开书包。
那天晚上,白梅躲在窗外看小彬的行动,他从打开书包到掏出作业本过程足有半个多小时,先掏出个牛仔娃娃把玩一会儿,接着又掏出一只企鹅把玩一会儿,还有弹弓、小汽车、小手枪之类。这些玩具不知他从哪弄来的,都不是大人给他买的。
白梅想验证一下小彬是否兑现他当时的承诺,进屋后故意跟他说,打开电视,看里边有没有你说的那部外国影片,叫什么来着?小彬说叫《蓝色情人节》,说着把电视遥控板放进茶几下边的抽屉里,接着打开书包,麻利地从里边掏出他要做的作业。她长舒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自己很累,一屁股坐在孩子身边。
九常在菜地里拔了两个萝卜,把从上边择下的萝卜秧在菜地边的水泥板上摆成一个图案。面对小彬浪子回头,在茶几上专心致志地做作业,他看见就跟没看见似的。
白梅一气之下上前把萝卜秧摆成的图案肆意践踏,踩出绿汁来。九常也只是淡然一笑,自顾去水龙头上洗萝卜。倒是把萝卜洗得很仔细,就是上边有个斑点也用指甲剔去。白梅仍不依不饶,追进厨房。厨房里她帮不上手,平时做饭都是九常的事。他正在案板上切肉,可能要做萝卜粉条焖大肉,是她平时最爱吃的菜。
“我问你……”
九常把片出的少量肥肉放锅里化油,厨房里顿时冒起呛人的油烟。还没等她说完,九常一手扯她胳膊一手把她往外推,你不怕呛出鼻涕来?出去出去。
白梅退到外边,看到洗澡间门口的洗衣机上堆满了衣裳,这几天怄气,换下来的衣裳也没心思洗——一股脑塞进洗衣机里。听着衣服在里边的搅拌声,忽然疑心口袋里是否有什么东西没掏出来?就像后悔当初嫁给九常,多少事没及考虑,太匆忙了……
厨房里的炊烟和饭菜的浓香此消彼长。九常做好饭了,果然是萝卜粉条焖大肉,小米粥,馏馍。馍是九常自己蒸的,比街上卖的馍吃着筋道、香甜可口有嚼头、有馍味。
小彬还在做作业,看来不是应付大人的。那样子像个小大人,表情沉稳,不时锁眉,显然是要把学到的东西吃透,消化到肚子里。九常把饭菜端进主屋,没有专用的餐桌,平时就把饭菜放在茶几上。
九常让小彬收起作业,他说就剩两道题了。白梅在扯院里的铁丝绳上晾完的衣裳,进屋跟小彬說,先吃饭,作业做不完下午再做,今儿又不上学。
现在孩子们的饮食习惯跟大人不一样,小彬不喜欢吃青菜,更不喜欢他爸做的萝卜粉条焖大肉,基本上不吃家里做的饭。到多美奇吃回套餐三十多元,让白梅心疼几天。
那天她说小彬,看看,你一顿饭花的钱,比咱全家几天的伙食还多。你知道小彬怎么说,花几十元怎么了,我是你们的未来啊!现在想想也是啊,小彬是我们的未来啊,等着他长大后给我们买车买房呢!
白梅隔着茶几坐在小彬对面,专注地看他吃饭。他吃了两个馍,喝了两碗小米粥,一个劲儿地夸他爸做的萝卜粉条焖大肉好吃。可他尽管吃菜时吃得很香甜,却没动几下筷子,好像是成心留给她和他爸吃的,还不住地催她,妈你怎么不吃菜呀?白梅开始也没动几下筷子,是想让小彬多吃点儿菜,没想到孩子这么懂事,一时感到很欣慰。
于是她开始频繁地夹菜,大块吃肉,尤其是粉条被酱油煨呈暗紫色,被大肉沁染显得浓香馥郁,很抓口。这菜呀,几样菜放到一起炒相互串味,肉也好吃了、粉条也好吃了、萝卜也好吃了。就跟家庭一样,单身的日子寡淡无味,老婆孩子热炕头相互温暖,人也有了奔头。
九常做的萝卜粉条煨大肉的确好吃,可是一看到他那一贯的坦然面孔就来气。她把筷子轻放到碗上,不温不火地问九常,说说你今后的打算吧。九常却没有放下筷子,边夹菜边鼓着腮帮子漫不经心地跟她说,能有什么打算。
“连孩子都跟换了个人似的,难道你没一点儿打算吗?”
“能有什么打算,”九常还是那句话,不过又补上一句,“继续给政府上好班站好岗呗。”
“上好班站好岗,凭你当保安一个月两千块钱工资,什么时候能买车买房?”
“小彬不是给你保证了吗?等他长大了给咱买车买房呢?”
“说到底你连孩子都不如,看你老家村上那个人,在大门口卖烤红薯一年挣十来万呢。”
“总不能人人都卖烤红薯吧?”
这人没救了,真的没得救了。白梅气得呼地站起身,正要去超市上班,小彬起身说话了。妈,就是我爸在县城给咱买起房我还看不上呢,等我长大了在上海给你买房买别墅。她又气得扑哧笑了。
3
离那家超市不远,白梅是步行去上班的。他们有辆爱玛牌电动车,九常上班的地方远,平时他骑。家里还有辆太阳牌踏板摩托(是他们结婚时买的),交警经常上街拦路查驾照、年检什么的,几年没骑了。满大街都是私家车,还到处堵车,好在自己安步当车,在里边如鱼得水随意穿行。这样不经意间还多少有点儿优越感呢,哪像他们寸步难行。走到超市门前的停车场上,一辆崭新的别克轿车在边沿上兜圈子找不到车位,坐在副驾上的金焕跟开车的新婚丈夫说她先下去。看到金焕从车上下来,白梅赶紧躲避,还是被她叫住了。
十年前,金焕去南方打工,按她的说法是自己当时年龄小不懂事,独自在外举目无亲,孤独无助,糊里糊涂跟同厂一个湖北男孩儿好上了。婚后到他家生活,这几年接连给他生了两个孩子。
今年秋天,金焕回来参加妹妹的婚礼,一下子被妹妹的嫁妆惊得大眼瞪小眼。三金是小儿科,彩礼二十万,男方用一只红皮箱送来的。一辆上海大众。在县城最繁华的地段凤山官邸买的婚房,一百四十六平方米,装修下来花上百万呢。据说男方在农村还是一般人家,花那么多钱大部分全靠银行贷款。管他呢,贷款就贷款呗,比起她当时嫁给湖北那男孩儿,没要人家一分钱彩礼,婚房还是他老家穷山沟里的柴瓦房,更别说买车了。再一打听,这些年同村姑娘嫁人大都跟她妹妹一样有车有房,彩礼、三金样样俱全。金焕大呼自己亏大了,回湖北后不顾已经有两个亲生骨肉,铁了心要跟对方离婚,其实他们就没办结婚手续。跟那边掰清后,金焕独身回到老家,别看那边给人家生过两个孩子了,回来照样当大姑娘嫁人,三金、彩礼、婚车、婚房一样不少,比起来她妹妹有多粗她也有多壮。
早些天,金焕和准新郎进城买衣服,恰遇白梅在超市二楼服装区上班。老家村上的金焕跟白梅同岁,小时候一起上学,二人虽性格不同,但关系亲密,相互之间说话推心置腹,有担当。
“这些年你跟九常过得怎样?”
“不怎样!”
“他给你买车了吗?”
“没有。”
“在县城给你买房了吗?”
“也没有?”
“这些年他在做什么?”
“还能做吗,当保安呗。”
“没出息——那你还不跟他离婚?”
白梅凄然一笑:“真有这个打算呢。”
金焕身着银灰色皮草大衣,马靴过膝,穿金戴银浑身珠光宝气。虽三十露头已经生过两个孩子了,但经过化妆美容,雪白粉嫩得跟没出阁的大姑娘似的。再看她神采飞扬,幸福中透着满足、得意——白梅不禁皱眉道:“想你那边的两个孩子吗?”
“想什么啊——这不,刚跟他结婚没几天我又怀上了。”
看得出金焕是在强打精神,嘴上这么说,眼里却起了水雾。白梅赶紧岔开话题:“哎呀站你面前,看你艳若桃李容光焕发,我像不像个乡下老大妈?”
“看来你还没跟九常离婚?”
“没有呢。”
“你干吗不跟他离婚?”
“我干吗要离婚?”
一句话把金焕冲了个趔趄,她又歉意地笑了一下。我上楼了,迟到了段长要罚款呢。你要买衣服一会儿去上边找我。金焕说你那边的衣服全是大路货,我还看不上呢。
二楼全是服装区,扩音器喧嚷闹吵加上三楼电玩城上的噪声,聒得耳膜生疼更让人头晕目眩。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上班时间就是没有顾客光临也不让坐下来,让段长看到要罚款呢。一站几个小时累得腰酸腿疼,长此以往身体如何受得了,会闹出病来的。工资又低,早想换个工作,但想遍小县城没有适合自己干的活。
整个下午都在煎熬中度过,到天快黑那会儿,九常打电话问她晚上吃啥饭,她说煮绿豆稀饭吧。九常又问吃啥菜,她想了想说,你看着办吧。接完电话心里才有了些许慰藉和暖意。正回忆她和九常是怎么认识的,和她一起上班,那个叫秋萍的小媳妇隔着两排衣架问她:“梅姐,谁的电话?”
“九常打的,问我晚上吃啥饭。”
“还是梅姐幸福啊,我回去冷锅冷灶的,还得自己做饭。等春节老公回来,不让他去那边了,省得一个人在家守活寡。”
白梅把顾客试过的衣服复又挂到衣架上,抬头跟秋萍说:“只是县城工资太低了,不养家。”
“低就低吧,钱嘛,多了多花少了少花,没有了不花。”
白梅笑了:“看你说得多轻巧。”
4
上班时一直没敢看手机,那会儿偷偷地接九常的电话,是段长有事下楼了。超市严禁员工上班时间看手机,违者罚款。在下班路上,白梅才知道小彬下午没去上数学补习班,老师下午两点在微信上对她说的,担心路上是否出意外了,或是家里有事,有事也该请假呀。白梅吓了一跳,赶紧朝家跑,好在晚上路上的车辆稀稀拉拉,路灯倒是亮得刺眼。大院里的邻居们看她的样子惊慌失措,忙问她怎么了,她怕他们担心,只说没事儿、没事儿。
白梅跑进院门,听见小彬在厨房跟九常说话,爸,看我切的萝卜丝细不细?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是刚松了这口气,紧接着又气得肚子一鼓一鼓的。这熊孩子,上午还信誓旦旦向她保证要好好上学呢,敢情只坚持了一中午,下午可又回到下坡路上了。
白梅气呼呼地站在厨房门口,大声责问在厨房帮九常做饭的小彬,下午为什么没去上补习班。小彬腰勒蓝围裙,像个小大人,说话的口气也像个小大人:“我看没必要。”
九常也轻描淡写地来一句:“我看也没必要。”
白梅把窜到嗓眼里的火气咽到肚里,拿出九常平时应对她的坦然,心平气和地跟他说:“看来你父子俩合计好了,是要逼我再走那条路呢,那好,明天吧。”
说完转身进主屋,一脸平静地坐在沙发上,心里却涌起波涛万顷。老公不争气,孩子再不争气,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当时她跟金焕的情况一样,也是在南方打工时认识九常的,远离父母举目无亲,出于孤单无靠,也是年幼无知,看九常人好,对她呵护有加,才和他走到一起的。
因为没花他家一分钱,婆母不珍惜还把她小瞧了,整天在大院里走东家串西家到处炫耀,得便宜卖乖。说什么俺娶个媳妇没给她买车买房,也没给她买“三金”,她心甘情愿到俺家的,赶都赶不走呢,你说啥办法。不过,白梅还是顾忌到婆母年岁大了,身体又不好,怕她伤心过度出什么意外。也怕婆母因过错低三下四地求她宽容,自己于心不忍。瞅准婆母这几天去她女儿家了,才趁机跟九常离婚的。只是明天再去民政局办证大厅,就是婆母回来,也不会再顾及什么了!
无意间发现她刚才进屋时,在地板砖上留了几个脚印,脚印上沾着她从街上带回来的灰尘。不只地刚拖过,环身四顾,室内到处擦得窗明几净。
门内左侧那几只拖鞋也归位到鞋架上了,摆放得整整齐齐。九常下班回来忙着做饭,顾不上收拾这些,那一定是小彬干的。不去上补习班,做点儿“面子工程”,想以此“将功补过”是也不是?白梅结婚生子后,九常跟她商量,在外边打工一天上班十多个小时太辛苦了,虽说本地工资低些,日子过得去就行。
父母年岁大了得要人照顾,再说把孩子留给老人也不放心。她也想了,更要紧的是孩子上学,单说小学生的作业爷奶根本辅导不了,爸妈得守在孩子身边教育培养他成才走正道,才是根本。经过上午的变故,原以为小彬会浪子回头,看来孺子不可教也——这个家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九常和小彬先后把热腾腾的饭菜端到茶几上,白梅谁也不理,抱起碗把饭吃得山响,举箸夹菜风卷残云,吃相很贪。再不像以前生气时那样,气得两顿不吃饭。
坐对面吃饭的小彬用胳膊肘碰碰九常:“爸,你看俺妈这吃相像不像个傻子?”
白梅想道,你说我傻我就傻,扑哧笑了,把嘴里的饭菜喷了小彬一脸。
九常放下碗筷,找毛巾给小彬擦脸,慢声细语地埋怨白梅:“你何苦这样作践自己?只要孩子能浪子回头,不上课外补习班照样能把功课做好。我下班回来,小彬要我手机给同学打电话,讨论他不会的题目呢。”
白梅长舒了一口气:“才给补习班交过学费。”
小彬说:“妈,可以再把学费要过来嘛。”
“人家要是不退呢?”
“敢说不退!”小彬顿时张牙舞爪。
“放肆!”白梅假嗔道,“以后要学会尊重师长,做个好学生,妈就放心了。”
大院里没有路灯,暮色伴着从各户人家飘起的炊烟和饭香,暖融融给人温馨适宜的感觉。东家送来韭菜合子,西家送碗羊肉烩面,送到屋里还冒着热气呢。秋萍也来了,在超市服装区的员工里边,就她跟白梅的关系最要好,她俩都是从农村来的,锣鼓家什能打到一起。
秋萍结婚时男家在花园小区给她买的婚房,婚后老公去珠海打工,一个人独居三十六楼,到晚上整栋楼没有几户亮灯,真个是高处不胜寒。秋萍几乎每晚都来,来了都不想走。看你这儿,东家来西家去的,吃喝不分家,热热乎乎的多温暖啊!哪像我住的小区里,冷冷清清,门对门都不相往来,走道碰头连个招呼都不打。
秋萍很晚才走,小彬去東间睡了。白梅去趟卫生间,回来时九常已经把热腾腾的洗脚水端到她西间的床前了。从结婚到现在,九常每晚都要帮她洗脚。婚后是这样,和他分居后也是这样,最近和他闹离婚还是这样,一如既往,就像他一以贯之的坦然。对于九常的一如既往,白梅一直坦然接受。此时她居高临下地坐在床沿上,像个贵妇人,九常帮她脱去鞋、袜子,把她的双脚轻放进水盆里,她吸溜一声,说烫,九常又往胶盆里兑了少许冷水。
那天秋萍带她去过一次洗脚城,感觉九常虽没有那里的小姐专业,但男人的手更有劲道,有力度,洗去她一天的疲劳,舒筋活血,浑身通泰轻松舒展。给她捏脚的时候,她说重了,轻点儿,九常就轻点儿。一会儿她又说用点儿力,九常就听话地下重手。此时看九常像个仆人,她又有点儿心疼他了。想想这样也挺好的,其实不是婆母到处炫耀卖弄,被她轻看了,倒也不觉得没车没房有什么要紧。
九常倒把自己洗热了,在他脱下外套时,白梅朝他嗅了嗅鼻子,问他身上咋有股澡堂子味。
“哪有啊,是洗脚水的味道。”
“洗脚水才不是这味道呢,你最近到底在干什么?”
“当保安啊。”
“是去洗浴城当保安了?”
“不……不当保安了。”
在白梅的再三追问下,九常才又低着头说:“最近换工作了,在澡堂子里给客人搓背呢。”
“出息了!”
也是最近吧,九常被那家保安公司辞退了。那天他在政府大院值班,也是一时疏忽,领导下班时途经大门口没向人家敬礼,管他的保安队长骂了他一顿,他把人家打了。白梅就不明白了,九常平时对什么都毫不在意,她平时不知骂过他多少次,包括跟他分居、离婚,他都坦然面对,宠辱不惊。
要知道打工仔挨头儿们的骂就跟家常便饭一样,怎么就不坦然了?连饭碗都弄丢了。大老爷儿们去澡堂子给客人搓背,低人一等呢——不知不觉中脸上挂起两行热泪。
“你别哭啊,要不明天我再换个工作。”
“算了吧,啥活都得要人干呢。”
胶盆里的水凉了,九常又打开暖水瓶朝里边兑了些热水。升腾起的水蒸气笼罩着九常的身影,朦胧间突然觉得他很伟岸,是她顶天立地的男人。想他打队长时不知下手有多重,把他打个半身不遂才好呢。他的手真有劲,把她的脚板搓得痒痒的,她心里也跟着痒痒的。接下来,九常用干毛巾把她的双脚擦干,送到床上,捂到被子里。
算来他们分居已经四年了,九常在东间跟小彬睡一铺。九常要走时,白梅动情地叫一声:“你别走啊!”
九常依旧平静如水,坦然道:“我先去那边洗洗脚。”
“我帮你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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