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81年

时间:2022-02-12 11:53:58 

王生文

1981年,是我当民办教师的第三年,这一年,老师工作的重点由抓教学质量变成了确保适龄儿童全额入学。

而且这是自上而下的工作重点,大红标语刷得到处都是。

但落到实处就害苦了我,我所在的小队有三个适龄儿童没有入学,经过几番工作做下来,还剩一个叫冬梅的女孩子不能入学,但就是这个冬梅成了我越不过的一道坎,无论我怎么打比方讲道理,说的话比讲几篇课文还要多,冬梅的爸妈就是不答应让孩子入学。

我原以为冬梅不入学,落到实处是他们家的事,我顶多受几顿批评而已,至少不会影响到自己正常上班,谁知我错了。

这天,我吃完饭匆匆赶到学校,刚打开备课本准备备课,校长走了进来,问我:“冬梅能入学吗?”

我如实说不能。

校长一听,冷冷地问我:“百分百的入学率,是我在公社表了态的,这个月底三级验收组就要来验收,冬梅不能入学你说怎么办?”

这个校长是顶职上来的,教学能力与管理水平连一般都说不上,但由于他是学校唯一的公办老师,上级主管部门就任命他为校长,于是,他对我们说话便有了一股因地位优势而滋生出的咄咄气势。

老实说,在平时的工作中,我暗地里没少抵触他,此刻,见他这般语气问我,我也没好气地说:“我就差把冬梅强行抱到学校来上课了,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那你就把她强行抱到学校来上课。”

“要是抱也不行呢?”

“那你就不用来上班了,我让公社调一个公办老师来。”

校长这句话是在向我展示他的能耐,甚至是把他对我的报复以非常合理的方式表达了出来。

我相信校长说得到也做得到,因为在我们六个民办老师中,我是唯一当众讥讽过他的。

那次,校长在数学课上给学生讲一道追及问题的应用题,刚好被我听见了,他一回到办公室,我就对他说:“照你列的那个算式去追及,结果只能是追不及。”

从这以后,校长便对我怀恨在心,有时学校开老师会,他可以把其他五个老师表扬來表扬去,就是不提及我。

我知道他是在故意报复我,但知道又能怎样,他是校长是公办老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下班后抓紧学习文化知识,争取机会来了也能转成公办老师。老实说,如果不是怀着这个美好的憧憬,我宁可去当农民也不会屈居在他手下。

我的隐忍与坚持终于换来了一个好消息,教龄达到三年的民师可以通过报考师范转正。于是,一夜间,民办老师在我面前变成了一块跳板,只要再坚持半年,我就能借助这块跳板改变自己的命运。

可是,校长却要借机抽调我脚下的这块跳板,而且,从他的神情与说话决绝的态度看,很难说他主观上究竟是希望还是不希望冬梅入学。

但我必须护住这块跳板,尽管我费尽口舌,一连做了五个晚上的思想工作,我说服自己必须硬着头皮继续去做冬梅爸妈的思想工作,而且我想到了求秋梅帮着我一起做工作。

我是在黄昏时走进冬梅家的,正好秋梅在家。

秋梅一见我,忙放下手中的活,递给我一杯热水,问我:“你不去学校上晚办公?”

那个时候学校兴晚办公。

秋梅见我不回话,好像看出了异常,又追问我:“怎么回事?”

我不得不如实告诉她:“校长不让我去学校了……”

“是因为冬梅吗?”听得出秋梅的语气很急迫。

“是的……”

“我妹妹不上学,关你什么事?”

秋梅替我抱不平,“要不,我去找校长?”

我摇了摇头,暗示她:“找校长没作用的……”

“找谁有作用?”秋梅两眼睁得大大的,望着我。

“你的爸妈……”

希望的光立刻从秋梅的眼睛里消失了,她低下头,用手揉捏着自己的衣角,叹了口气说:“要是他们肯听我的,冬梅早就上学了……”

正说话间秋梅的爸妈收工回家了,我连忙起身去迎接他们,可是他们对我并没有表现出半点热情,想必我天天来走访,他们已经烦我了。

“叔,婶,我是来接冬梅去学校读书的。”这是我事先想好了的话,就像上课设计引语一样。

“就是去学校读书,也用不着你来接。”秋梅爸丝毫不领我的情。

我装出笑脸说:“只要冬梅去学校,我来接是应该的……”

“不是跟你说了,我家冬梅不能去学校吗?”

“叔,现在时代真的不同了,过去孩子读不读书谁关心过?您看冬梅没有上学,连公社书记都惦记着呢。”

“就是县里书记惦记也不行,冬梅要做家务。”

“叔,家务是小事,读书学文化才是大事,将来的社会肯定不会再有文盲了,不然,冬梅走入社会,会受人轻视的……”

“受人轻视也不多她一个,我家秋梅读了那么多书,还不是照样受人轻视?”

“爸……”秋梅打断她爸的话。

秋梅爸那句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直到这时,我才醒悟到工作做不通的真正原因。

除非此时我能转个弯,答应和秋梅好,冬梅保管就入学了,可是,这个弯是说转就能转的吗?

夜幕渐渐降临,我失落地走到村头那棵榕树下,茫然地望着天,天上新月斜挂,几颗星缀在天幕上发出闪烁的光。无意间,我看见不远处有一扇明亮的窗,那窗里是我的同事们正在上晚办公,我想到了明天,明天我该怎么办呢?

我收回目光,席地而坐,痛苦地将头伏在膝盖上,顿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也不知坐了好久,我朦朦胧胧感觉到有人站在身边,便无力地抬起头,揉了揉模糊的眼睛,才看清站在我面前的人竟是秋梅。

尽管心里乱得很,但我还是起身,问了她一句:“你怎么来了?”

秋梅很平静地对我说:“你这个时候需要我帮你。”

我半信半疑地望着她。

“你随我来吧。”说着,秋梅转身就走。

我跟在秋梅身后,中间隔着一小段距离,那情形就像是在谈恋爱。

一想到谈恋爱,我不觉又慢了下来,秋梅肯定看出了我的心思,站住了。等我靠近时,头也没回地对我说:“你不要想多了,我是在帮你渡过这一关……”

我忍不住问她:“你怎么帮我?”

秋梅转过身,望着我,夜色中,我看清了她镇静的面容。

秋梅不慌不忙地对我说:“亏你还是个老师,你想,要得我爸妈答应让冬梅上学,还有别的办法吗?”

果然如此。

霎时间,我甚至怀疑秋梅一家是在乘我之危,逼我和她好,我猛然抬起脚,将地上的一颗土坷垃踢得飞了好远。

秋梅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我吃惊不小:“你以为我在缠你?实话跟你说吧,我已经有人了。”

我除了望着她,却说不出话。

“你要不信,自个去问黑宝。”秋梅说得很认真。

当“黑宝”这个儿时伙伴的名字,从秋梅口里说出,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因为黑宝相了几次亲都没有成功,而且他确实对秋梅有那个意思,这我是知道的。

可为什么偏偏是黑宝呢?我不知怎么的突然替秋梅有些委屈,秋梅身材高,脸蛋圆,长相也好,哪方面都比黑宝强。

秋梅停了停,接着说:“只是……你知道的,我爸妈一直想让你对我好,他们老早就喜欢你,我想等你考出去,他们就不再指望了,那时,我再跟黑宝把关系挑明。”

我感激地望着秋梅,同时面对不卑不亢的她,心头涌起一股愧疚之情。除开她爸妈不说,我心里清楚秋梅一直暗暗地喜欢我,如果没有这个因素,或许她不会坚持读完初中的。

在我们村子里,秋梅是唯一念过初中的女孩。

其实,我也说不出秋梅哪里不好。

这个夜晚,当我和秋梅一起出现在她爸妈面前时,冬梅入学的问题也就解决了。

第二天一早,秋梅把妹妹冬梅送到了学校。面对一脸疑惑的校长,我高傲地抬起头没有理睬他。

出于回报,秋梅返回时,我送了她一程,这是我第一次在大白天和秋梅走得那样近,近得我能嗅到她长辫子的气息。

随后,村子里就传开了我和秋梅在谈恋爱的事。

有几次,秋梅还托她妹妹冬梅捎口信让我去她家,我也去了,而且有两次大队放电影,秋梅也寻过来坐我身边。

我想对秋梅说这样不好会让黑宝难过的,但一看见不远处微笑地注视着我们的秋梅爸妈,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样的情形一直延续到我顺利地考取师范。

去师范报到的那天,我特地起了个大早,逃也似的走出了村子,我怕再迟点秋梅会来送我,我有些不敢面对她。

事实是那天我刚出门秋梅就来了,我是后来从家里的来信中知道的。我主动给秋梅写了一封长信,真诚地表达了我对她的歉意,并祝福她和黑宝好下去。

信丢进邮筒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也丢掉了秋梅。真的,那一刻,我才觉出秋梅的可爱,我恨我自己,之前为什么不多看秋梅几眼多和秋梅说说话呢?

随后不久,我收到秋梅的回信,拆开一看,真替她高兴,她顶替我当上了老师,带她妹妹所在的班,她说冬梅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因为迟上学一年,还打算让她跳一级,并说她爸妈也坚定了让冬梅一直读下去的打算。

秋梅的信写得很长,提到过我们读书期间的很多往事,就是没有提到黑宝,像是有意回避似的。

快放寒假时,黑宝来信告诉我他要结婚了,并邀请我参加他的婚礼。

读完黑宝的信,我好难过,但还是回了一封信,答应那天一定要赶回家参加他们的婚礼。

有几个晚上我居然失眠了,满脑子都是秋梅的影子,回忆起我和她一起读书时的点点滴滴,才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纯真而美好:

记得有一次周末,老师留下我帮他布置教室,等到忙完太阳只剩下半树高了,我几乎一路小跑地往家赶,结果还没走到村口天就完全黑了,想到前面就是亂坟岗我都没有勇气再往前挪动脚步了,可就在我急得要哭时,黑暗中有人叫了我一声,是秋梅,原来她一直坐在路边等我,因为她知道我跟乡村的大多数孩子一样害怕鬼怪……

记得有一次刚开餐,我端着一钵子饭在一边吃,忽然一双筷子从背后伸过来,随即一坨冻猪油落在我的钵子里,我侧过头去一看,秋梅已经走开了。秋梅的家境比我家要好,因而她带到学校的菜里面,常常会有一坨冻猪油——冻猪油拌饭我平时根本不敢奢望,那餐饭,我馋得几乎用舌头舔尽了粘在钵子壁上的每一个猪油分子……

我沉醉在美好的回忆中,甚至产生过写信向秋梅表白的冲动,我自信只要我写信给她就有赢得她的可能,但理智让我做不出伤害黑宝的事……

回家那天,下着好大的雪,一路上遇不见一个人,我刚走进村口,意外地看见秋梅站在那里,除了那条围在脖子上的大红围巾,她几乎成了白雪公主,看得出她站了好久好久。

我惊讶地迎上去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秋梅抬起冻得通红的脸回答我:“是黑宝告诉我的。”

“黑宝?”我愈加疑惑了,“今天不是你们的婚期吗?”

秋梅抿着嘴,有些羞涩,半低着头说:“今天只是黑宝的婚期……”

“当初,你说的话不是真的?”我睁大眼睛望着满脸红晕的秋梅。

秋梅“嗯”了一声,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不远处,响起阵阵爆竹声,那应该是黑宝家开始迎亲了。

我伸手替她拍了拍身上的雪,然后一把紧紧地拽着她的手,向黑宝家走去……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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